病人的命，你以为在谁手里?

这周门诊遇到一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情。

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子，走进了诊室，女子手上提着片子。

落座后，简短的交谈，我了解到他们是家属，患者没有来，他们是来咨询病情的。

患者男性，72岁，是中年男子的父亲，家住四川边远州县的一个农村；年轻女子是男子的侄女，在成都工作。男子怕自己文化水平低，听不懂医生的话，特地让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侄女陪着一同来看病。

患者是因“右下腹痛半年”起病，先后在当地医院，成都几家大医院都就诊过。女子手里提的就是不久前在华西医院检查的CT片子。

因为病人没有来，我只能边看片子，边询问家属。但是多次问话都是女子接的茬，男子基本没怎么吭声。而女子的每一次提问都让我切切实实的感受到文化的份量，虽然没有学过医，但医学术语连篇，之前肯定没少跟DU娘请教过。

“医生你认为，患者是癌症哪一期？能不能手术？手术风险多大？有几成把握？术后有什么并发症？五年生存率多少？”

我看了看手头的资料，就只有两张华西医院的腹部CT片子和一张CT报告单，报告单子上写着，“回盲部肠壁增厚，血管结构紊乱，结肠系膜见肿大淋巴结，炎性病变待排或其他”。

虽然CT报告单未明确提及肿瘤，但通过仔细的阅片和病史的询问，我觉得，该患者还是要考虑结肠肿瘤的可能。

“末端回肠有肠壁增厚、肠腔扩张，提示有慢性肠梗阻的存在；回结肠血管旁淋巴结肿大，右侧输尿管上段轻微扩张，表明肿大的淋巴结已经突向后腹膜压迫了右侧输尿管；回盲部虽然没有看到明显的肿块影，但升结肠起始段肠壁有增厚和强化，不能排除某些浸润型结肠癌的可能。”

该患者当前最关键的是明确诊断，要考虑结肠癌，但也不排除慢性炎症的可能。即使是结肠癌，单凭两张腹部CT片又如何判断肿瘤的分期？即使要做手术，病人都没有看到，身体状况都不清楚，就问我手术的风险和成功的把握？天哪，还有，诊断都还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就让我回答5年的生存率？

我明显感受到了压力和来者的不善，这小姑娘不简单，受DU娘的洗脑不浅。

“当前，最紧要的是做肠镜来明确或排除结肠癌的可能。”

“做肠镜，70多岁的人，受不受得了？”

我没法跟她讲现在国人的平均寿命都是76岁，病房里大部分的癌症病人都是70多岁；如果连肠镜检查都无法耐受，还谈什么做手术？

当我尝试跟她解释了近半个小时，结果发现她其实并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

“好多病人，做了手术还死的快一些，还不如不治！我在成都几家大医院都咨询过了，你说，这个病还能不能治？”

我不知道女子口中所说的病人做了手术还死的快些的谬论是怎么得出的，但从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和所提的大的不着边际的问题，让我明显感觉到她不是看病的，而是来考医生的。在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的胸牌，定然是在心里比较我和其他医生的级别，揣摩我说话的份量。

她此行的来意，我也慢慢听出来了，她到处咨询的目的就是想比较医生对病情的看法，从医生的嘴里印证她对病情的推测——癌症晚期，治不治都没什么希望，不治可能还活得久些。

“这样，你既然在其他大医院都咨询过，我相信你也清楚病情的复杂性。想治病，就把病人带过来检查，省内几家大医院都可以选择；信不过我们四川的医生，尽可以带病人到北上广大医院去看；别再到处咨询耽搁病情了；不想治病，咨询都可以免了，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

其实，我能理解家属急切的心情，病人得了病，家属担心、关心、着急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他们问DU娘，找医生，希望在短期内拥有对病情最全面的了解和判断，以便于安排后续的治疗和生活，这是人之常情。只是单凭一张检查单就能确定病情，就能推测预后，就能判定病人的生死吗？

当医生，经常都会遇到，家属拿了一张病理报告问病人是癌症哪一期？拿了一张CT报告问病人还能活多久？

说实话，医生又不是神仙。医学是非常严谨的科学，医生对病情判断的前提是基于对病人情况的全面评估，对预后判断的基础是基于对肿瘤分期的精确了解。一、两种检查只是有助于对病情的认识，往往并不能显示病情的全貌。而且，即使医生完成了全面的评估和判断，也只是统计学上大概率的推测，并不能确定某个病人一定怎么样，或一定不怎么样，能活多久，或不能活多久。

有些家属很着急，病人一起病，就希望医生像算命先生一样，告诉他们，病人得的什么病？还有没有的治？治要花多少钱？治了能活多久？不治又能活多久？

当然，有些家属是真心的关心病人，希望了解了病情后早作经济上和心理上的准备，以便于积极的救治；但是，有些家属更多的是从自己的立场考虑，如果病人治了也活不到多久，那么何必去花钱，病没有治好，还拖累了自己？

曾经有个老大爷，患直肠癌，都住院准备做手术了，临手术前又变了卦。因为几个儿女一合计，反正老大爷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手术以后肿瘤还会复发，即使肿瘤不复发，那么大把年纪了，也活不了几个年头。与其这样，还不能省点钱，大家的负担也会轻松不少，于是在手术的前一天，给老大爷办理了出院。

人们都以为，病人的性命是攥在医生的手里，实则不然，很多时候，病人的性命是攥在家属手里。治不治，怎么治，往往都是家属在决定。

医院是见惯生死的地方，也是见惯人性的地方。我们见过孝心感天动地砸锅卖铁不惜代价一心救治的儿女，也见过冷血人神共愤一毛不拔百般推诿存心放弃的家属。

放弃，对家属来说，或许是一个选择；但对医生来说，绝对是一个最难的决定。每个人都有生的权利，每个病人都有活下去的欲望。放弃，意味着医学的失败，意味着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意味着一个生命即将消逝。不到计无可施救无可救的绝望地步，医生绝不会轻言放手。

其实，医生最大的无奈不是病人没有救治的希望，而是有治疗前景的病人，却因为家属的愚昧，家属的吝啬，家属的绝情，被无情的放弃。

对于病人，家属可以要求医生尽最大的努力施救，可是，医生能要求家属尽最大的能力配合治疗吗？社会赋予医生救治病人的职责和道义，可是对于家属，社会赋予他们救治病人的义务和责任了吗？遇到不良的家属，难道真的只能用一句遇人不淑眼睁睁看着病人屈从于命运的不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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