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时间已经3个小时，我要来个Tea Break！

几乎每次参加学术会议，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有些是关于治疗理念的更新，有些是关于外科技术的感悟，有些是关于临床科研的灵感，有些是关于素质培养的思路。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的收获和专业技术无关，而关乎行业现状的自省和反思。（外科医生，没有自省就没有成长）

客观地说，这是一次糟糕的大会手术演示，虽然表演的是日本的专家，但分离手法粗劣，止血粗暴野蛮，术野血肉模糊，剧情险象环生。一台本应做成艺术作品般极具观赏性的腔镜胃癌手术硬生生演变成了一次跌宕起伏的过山车样的历险。借用一名在场同行的评论，“瞌睡都被吓没了！”

整个观看过程，我同大家一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术者一不留神又会捅出更大的娄子，同时，也替在手术台上被麻得人事不省的病人万分担心。

应该说，日本专家的手术向来以精致、细腻文明全球，但这位日本专家的手术演示让我们看到了日本外科医生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是因为手术演示带来的巨大压力导致术者水准失常，还是异国他乡与陌生团队配合不佳影响了水平发挥？反正画面非常血腥，现场气氛相当紧张。我一直在为术者担心，万一下不了台怎么办？

但是，很显然，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虽然一台三四个小时的胃癌手术做成了七八个小时，最后因手术时间实在太长，不得不中断直播，但日本专家依然是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完全像没事人一样。

我们是边看边感叹，日本外科医生真是稳得起，好强大的内心！

而且，在手术做到3个小时的时候，他居然做了一个举动，让我这个在临床浸淫了近20年的外科医生也是大跌眼镜。

“手术时间已经3个小时，我要来个Tea Break。”

Tea Break，直译是吃茶点的休息时间，简称茶歇，泛指中场休息，比如学生上课、运动比赛，学术会议中间的休息，都是这个意思。上课时间长了，老师精力跟不上，学生注意力不集中，这个时候休息一下，老师可以整理一下思路，学生口渴的可以喝口水，尿胀的可以上厕所。运动比赛时，上、下半场之间来个暂停，运动员可以捏捏胳膊揉揉腿积蓄一下体力，观众也可以看看啦啦队的香艳表演换换心情；学术会议中，不同主题间切换来个休息，主办方可以布置一下会场，讲演者可以试放一下幻灯，听众也可以抽抽烟聊聊天喝喝茶水谈谈感情。

不论是上课、运动、还是会议，中间设置个Tea Break，大家都非常好理解，也是习以为常广为认同的，但是手术中间来个Tea Break，我是当医生近二十来年头一回听说。

若干年前，我在德国作访问学者交流学习期间，曾经几次参团游览欧洲。由于每次行程跨度都非常大，横贯欧洲的好几个国家，因此，旅游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大巴车上度过的。

开始的时候，看到司机开了2个小时就要停车，不管是不是服务区或者景点都要下来休息觉得非常不解。不是才吃的饭吗，精神那么好，还休息什么？抓紧时间赶路啊。慢慢地也习以为常，知道司机是为大家安全考虑，怕疲劳驾驶造成事故。

后来才知道，在德国，对大巴司机休息时间是有严格规定的，驾驶员连续开车达到2小时必须休息20分钟，一天内开车时间不得超过8小时。如果驾驶员违反规定，一旦被查出将遭受重罚，个人信用方面也会落下永久污点，不仅找工作会受影响，而且购车保险费率也会高出许多。因为监控措施严格，违法代价高昂，大巴司机通常都会自觉遵守交通部门的规定，并主动遵照执行。

虽然手术和驾驶一样，都是人命关天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工作，时间久了，一旦疲劳，都会诱发安全事故。但是疲劳驾驶被大家普遍接受，疲劳手术却好像从未有人提过或者足够重视过。

不仅如何，许多外科医生还以长时间手术、连台手术为荣。手术结束后，拿着被鲜血浸湿的内裤，活摇活甩地一晃一晃，得意地转发朋友圈。（外科医生的内裤，你不知道的那些秘密 ……）一日多台手术的，不惜做到深夜，完了后，拍个外科大楼的夜景发到微博，旁边注释一句，“凌晨三点的手术室依然灯火通明”。

休息？不存在的，不可能，也不实际。那么多的工作要干，那么多的手术要做，怎么休息？

外科医生，从没把自己当人，每天都是玩命一样加班加点的干，哪一天正常钟点下班都觉得太不正常；行政部门也从没把外科医生当人，不停地加码各种考核、出台各种管理，给外科医生念紧箍咒，美其名曰加强医疗安全，实际上却是不断挥动着皮鞭，像抽打拉磨的驴一样逼迫外科医生向前。

再说了，你想休息，也没地方啊。

国内的医院，在设计当初，所有的空间都划成了治疗性用途，即使是必不可少的医生、护士值班室，也是尽量地挤占，一个小房间也要摆好几张上、下铺的床，哪有供人休息的地方？

不过，好在中国的外科医生大都是铁人，都不需要休息，虽然偶有听说累到猝死的，但绝大多数人还活着，而且无怨无悔地像往常一样奋战在临床一线。

手术中来个Tea Break？当日本专家半带玩笑地说出这句话时，从医20来年的我却像醍醐灌顶一样全身为之一震，这是当医生以来听到的第一句像样的人话。

回想我们的工作日常，看门诊一坐诊就是4个小时，上卫生间的时间都没有，你要起来去方便，候诊的病人就会不停追问，“医生，你咋不看了，走了呢？”“这诊室怎么回事，人都没有，医生哪去了？”做手术一做就是好几个小时，中间擦汗顾不上，屙尿顾不上，肚子饿更顾不上，忍饥挨饿憋尿硬撑是常态，手术多的时候，做到深夜也是常有的事情。

都说外科医生非常了不起，胆大心细有个大心脏。了不起是没错，但大心脏却未必，有个大膀胱倒是不假。

我们从来没有去反问过，该不该这样，这样对不对，正不正常？因为，长久以来，我们就是这么干过来的，我们的老师、前辈也是这么干过来的。

你要休息，病人家属就回拷问你，病人麻醉在手术台上，开胸剖膛的躺着，你却悠闲地跑去喝茶喝咖啡，你的良心何在，医德何在，还配不配当医生？你要休息，管理部门就会批评你，后面还有好几台手术等着，你想让别人等到什么时候，你还想不想干下去了？

不是外科医生不累，人都是血肉做的身躯，哪有不累的人，即使是钢铁铸就的体格，也怕生锈，也需要不时地打油抛光。但是，累了只有自己扛，再苦也要强忍着往下咽。

手术多的时候，把困难的、复杂的、风险高的排在前面，趁自己精力好，脑子还清醒的时候先做。因为一旦出问题，所有人都会来质问你是不是违反了操作常规，有没有遵循医疗核心制度；而没有人会心痛你是疲劳手术，没有人会为你考虑你是连续作战。即使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也是批评训斥你的又一个借口，谁让你做那么大的手术，风险充分考虑了没有？谁让你做那么多的手术，工作安排得合不合理？

底层的人员从来都只有干活没有争辩的权力，所有的劳累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所有的争辩都会被当成狡辩。工作轻松的时候，会批评你业务量不达标；工作繁重的时候，会批评你工作安排不合理。少干少拿钱，多干多扣钱；干多出了事情，不仅批评还要罚钱！

Tea Break，我们要的不是Tea，给Tea也怕享受不起这种待遇；我们只想来个Break！手术累了，让我们喘口气；尿胀了，下来放放水；太紧张的时候，歇会儿缓缓劲。别催我们，更别给我们戴高帽。不是我们想休息，我们实在是担心疲劳手术，反应迟钝，动作变形，给病人带来伤害。

Tea Break，谈论的是外科医生的休息，探讨的是医院管理的人文，检验的是领导决策的远见和情怀，反映的是社会对医务人员的宽容和理解。

Tea Break，外科医生，手术时间达到3个小时时候，你敢不敢理直气壮的吼一声，我要下来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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