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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再无人,那样懂情、懂义、懂世间

吕糯米 吕糯米饭 2023-04-30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我一个妇人,从没想过做大侠。

 

可是大侠走了,我知道,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



一、


 

这是2018年,10月30日。


晚上6点。我正在费劲地看英文,遇到一个单词一知半解,起身去客厅拿在充电的手机,就看到老赵敏发来信息——苹果日报:武侠小说泰斗金庸逝世。


我不在意地回她几个字:我不相信。随即就看到报社群里的同事说起此事,信源仍是港媒。又刷到一桑的朋友圈,我就在他那条状态下面吼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们香港分社快去查清楚!他回我:已经在求证了,记者已经往养和医院去了。几分钟之后,新华社的通稿出来了。

 

我想,再过十年、二十年,我都会记得这个秋天暗黑的傍晚里,此刻发生的每个细节——

 

孩子在书房一边描着芥子园画传里的多瓣大芍药,一边听小马宝莉第六季;我妈坐在床边给礼士路的舅舅家打电话;我爸戴着耳机在客厅里转着圈消食;徐老师说他今天加班晚点回来;厨房里飘着一股莲子银耳汤的温甜味道;那个拼作mass的单词,除了常用的块、团、民众、众多的意思,在机械工程的专业用语里,是“质量”。

 

所有的这一切,在一个世界“轰”地一声坍塌之后,无比清晰地映出每一根羽毛的样子,丝毫毕现。

 

伴随着小谢不绝于耳的声音:“他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死呢?”

 

是的,你怎么能死呢?



二、



每年初春,我都会在日记里记下:

 

二月初六,春和景明。

 

这是你的生日,粤语讲:生辰快乐。我便祝你也祝自己生辰快乐。在同一天的农历生日,让我一直暗暗自得,并不说与人知。

 

1989年或是再晚一点,第一次看TVB的《射雕英雄传》。那是八十年代的第一部引进剧,形容播放盛况,媒体永远只有一个词:万人空巷。

 

那时我家还只有一个十几寸的黑白电视机,调台用旋钮的那种。邻居的小朋友也会上家里来看,我们团团簇簇趴在电视前,有时候出雪花了,就跳起来把电视狠狠拍一下。那时候我根本都不知道原著是你,只晓得爱翁美玲爱得要死,怕梅超风怕得要命,湖北39度的夏夜里都要紧紧贴着我妈才敢睡觉,她只好骗我:那些骷髅都是皮球做的。

 

然后是1993年。第一届国际大专辩论会在新加坡举行,我第一次在电视里看到你的样子:额,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你是评委,在蒋昌建、姜丰那些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年轻辩手面前,竟然有点口吃,语言表达既不流畅,也不清晰,大概还夹杂着海宁的方音。

 

见你第一面,不帅,也并不很会说,我有点失望。

 

到了2006年。徐老师被派到香港小驻。他随报社前辈去采访你,据说前辈在采访过程中有不甚周到的地方,惹怒了你。

 

“老爷子很生气,发了好大的脾气!”事后徐老师在电话里战战兢兢地说。

 

“那X老师是不是好害怕?你是不是也好害怕?”我在电话里战战兢兢地问。

 

间接见你的这一面,你脾气不好,都不太原谅小辈,我觉得你少点大家的气度。

 

之后的2014年,我们去加拿大住了三年。在每一个想家的夜晚,我都拿出你的书来读,在血液天然亲近着的方块字里,啜饮着最亲切的中国。最喜欢的是《白马啸西风》和《天龙八部》,心疼过李文秀,最心疼的还是乔峰,梦中情人是何足道,老了最想成为的样子是张三丰。

 

和你云见面的那么多次,我认定了:世上再无第二人,如你一般懂情、懂义、懂世间。


而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个和我一样有血有肉、会生老病死的“人”,你是东方神话里的玉皇大帝、西方世界里的圣诞老人,你不会死,你是一个强大的精神世界,你是一个支撑着我们的大时代。

 

你不能死。在这个糟糕的、毫无道理的世界里。



三、



识得你三十年间,我上了学,识了字,读了中文系,看了好多好多闲书,爱曹雪芹,爱老舍,爱黑塞,也追过聂鲁达,还想去了解一下村上春树,可还是觉得,从来没有哪一个人像你一样。

 

不不不,我不认为你是最伟大的文学家,黑塞和曹雪芹在丛中笑。

 

你大概也不是很优秀的史学家,司马迁陈寅恪先发言,黄仁宇都要排你前边。

 

是了不起的报人吧?可我不看报,这对我也没什么意义。

 

我是大千世界里的区区一个小人物,我承受着每一个和我一样普通的人所承受的,细碎的生活和世情。于是我爱你那枝笔,写尽世间的情与义。你用华文世界里几乎人人都能读懂的通俗语言,把深情大义铺陈在庞大的小说体系里,融泪融血,融进文字的肌理里,融进我们的心里。

 

我看到你心中有刚毅很刚毅的义气,骨子里有很柔软很柔软的同情,还是邓拓那句诗:


久历艰危多刚介,熟谙世事倍温柔。


你懂人世间的一切。



四、



如果细细读过你的书,一定会常常“心中一荡”,或是“心中一凛”。

 

你写爱情,有长岭遇雨:


两人去轩辕台路上遇雨,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靖哥哥,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 

 

黄蓉心中却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长岭遇雨一般。” 

 

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



有十年蓄须: 


十年之后,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络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灵素这时所能料到了。



还有铁铸罗汉:


张三丰从身边摸出一对铁铸的小小罗汉,交给俞岱岩道:“这对铁罗汉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侠赠送于我的。你日后送还给少林传人。就盼从这对铁罗汉身上,留传少林派的一项绝艺!”



你写亲情,有“杠精”的人之常情:


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


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你写知音,有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今后纵然世上再有曲洋,不见得又有刘正风,有刘正风,不见得又有曲洋。就算又有曲洋、刘正风一般的人物,二人又未必生于同时,相遇结交。要两个既精音律,又精内功之人,志趣相投,修为相若,一同创制此曲,实是千难万难了。



你写义气,有恩怨分明、以死相报,更难得还有齐声说道、原当如此:


段正淳低声向范骅、华赫艮、巴天石诸人道:“这位萧大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会危急之际,咱们冲入人群,助他脱险。”


范骅道:“是!”向拔刃相向的数千豪杰瞧了几眼,说道:“对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


段正淳摇摇头,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


大理众士齐声道:“原当如此!”


世人都在津津乐道于你的故事、你的成就、你的人生甚至八卦,可我觉得,你最打动人的,不过是在武侠小说里,用那些细致入微、智慧情深的文字,向诸如我这样的蝼蚁人生,说一句:

 

“就是这样的,我懂你。”

 

而我们也会在经年之后、某个醍醐灌顶的瞬间,泪流满面地学说一句: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五、



你把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一点一点剖开来给我们看,告诉我们,世界是好的,人是情深义重的,正义和侠都是存在的,然后……

 

然后你走了,不管不顾地走了。全然不管软弱而虚无的我们,身在这个毫无道理的现实世界中,总要有那么点精神上的倚靠和希望,才可以说服自己过风过雨走过去。


你的离开,让我想起我读过的最悲凉的故事:

 

1918年11月7日,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正准备出门,遇到漱溟,二人谈起关于欧战的一则新闻,“世界会好吗?”梁济问道,漱溟回答:“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能好就好啊!”梁济说罢就离开了家。

 

三天后,梁济投净业湖自尽。

 

“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你走了,我们的时代也完了。接下来是长夜。

 

在上帝无尽的长夜里,我只有拼命怀念你:

 

青衫磊落险峰行,玉璧月华明。






吕糯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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