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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武汉诗人的小镇隔离日记:同事昨天感染了,从崩溃到重生 | 深网

谈骁 深网腾讯新闻 2020-03-02

作者 | 谈骁 (武汉诗人,春节自我隔离在潜江小镇。)

编辑:康晓

出品|深网·腾讯小满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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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通过湖北各城普通民众的视角和抗疫日记,记录这一段我们永不会忘记的历史。封城之际,只有个人的视角和经验,被动接受各种消息,真伪难定。至于政府、民间的各种通告和推送,不乏常理之外的,个人也难评判。但忠实于个人经验的观察,起码保证了诚实,也算一个窗口。这大概是那一点意义所在。是为抗疫日记系列之一潜江。



1月21日,阴雨


今天准备离开武汉回潜江了。


我18号送妻子和女儿小溪回潜江岳母家,母亲也18号经汉口站回了老家恩施市建始县。按照往年情况,过年期间我也不会再回武汉,但今年公司把年会定在了19号,加之集团严格考勤,只好回去继续上班。没想到年会上领导表示,年会后考勤随意,不做强制要求。


从18号开始,冠状病毒的消息已经在朋友圈发酵。昨天出门,我不仅戴了口罩,还拿了一个红外测温仪(之前给孩子准备的)。行至半路,同事在群里发了口罩图。知道防霾口罩没用处,只好在京东下单一次性医用口罩,承诺当天送到。下午约了黄建树和百草园书店的老王吃饭,临时取消。回家路上去了几家药店,口罩还有卖的,但都是普通的护理口罩。楼下的药店甚至堆了一柜台板蓝根。


晚上,等京东口罩间隙,刷新闻看到钟南山和白岩松连线,确定人传人了。且得知有14名医护人员被感染(两个小时后武汉方面说是15人)。错愕之下,赶紧按照一个公众号的口罩攻略,去淘宝搜了几个小店,买了一百多个医用外科口罩。发货时间很晚,就当为年后囤货了。


六点半醒,看消息,武汉仅新增两人。正诧异间,发现数据是19日22-24时的,昨日新增病例没有公布。一边刷新闻一边收拾行李准备回潜江妻子家,八点半才出发。


路上有雨,走得有点慢。到仙桃服务区停留,吃早餐。服务区内有两个志愿者,戴着口罩,旁边放着许多温度计。大概是让人自测体温的。十一点多下了高速。没有回家,先去市内转了一圈。昨天妻子交代,要给岳父买烟。导航去中百仓储。途经三个药店。就第一家药店有医用外科口罩,雷士海诺的。买了40个,48元。比淘宝便宜,于是把昨天淘宝买的退掉了。后两家和武汉类似,都是普通的护理口罩。

 


回家已近中午一点。潜江整体没有什么危机感(除了药店)。岳父岳母都知道这事,但普遍觉得家里还很安全。下午四点左右,又去杨市买水果,街上也没人戴口罩。我想起潜江有个诗人朋友杨汉年,在杨市开了一家批发超市。我导航过去,找到了他的超市。因为戴着口罩,我没有上前打招呼。妻子和她妹妹买了50块鞭炮。妻妹表示杨汉年很好说话,说便宜就便宜了一点。我说:“毕竟他是诗人嘛。”


妻子堂兄比我晚两个小时到。他送他母亲回家,装了点青菜后又要回武汉。我们都劝他把妻女接回来,在家过年好了。他说妻子还没有放假,没法子,只能回武汉。


晚上,许多朋友都在问我情况,我回复了几人,又发了一条朋友圈:谢谢朋友们牵挂。我今天早上已离开武汉(未见咽痛、咳嗽、发烧),应该不会把病毒带出去。希望年后疫情可控,还能回武汉上班。


没多久叔叔短信来,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潜江,静观其变,随时准备逃回恩施。用“逃”这个字,并不夸张,我有种预感,这次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不会轻易消停。在我心里,一直把老家恩施当做最后的依托,任外面腥风血雨,总觉得恩施是安全的。


1月22日,阴雨


这两天关注点一直在武汉。今天早起,看到黄冈发现了十几例,且有一名医护人员感染。到下午,潜江、恩施也有疑似病例。


邻居家的小孩,小名棉棉。十岁。感冒几天了。听岳母说是低烧。我还有点疑心,隔壁的丁正表示无碍。他是医学院学生,这一年来在中南医院实习。毕竟是学医的,对我们的惊慌,他颇有点不以为然。


我的忐忑,一方面是因为病毒本身,更重要的,是因为风波的中心在武汉,有种“置身大风暴”下的激动。但我多么希望这风暴永远不要到来。


潜江阴雨不停,太冷了,我尽量带着小溪室内活动。妻子却总想带她去楼下院子。上一次体检时,医生说小溪两眼屈光度不一致,需要多看远方。


我缩在屋里翻朋友圈,拍记录片的朋友春林发了一段话:三天前还跟同在武汉的朋友们乐观地讨论疫情,结果隔天就被打脸。一个大学的朋友许真回复说:人在病毒这玩意面前太渺小了(一开始大家也不咋可能对它有全面的认知——这本来也是个超级专业的事情),没想到这玩意短短一两个星期就发展到人际之间传播了(最早期的病例确实没有人际之间传播,比如报道出来的一个23岁的重症患者,他姐姐一直照顾他也没有感染)。其实病毒也在求生存,它的“进化”能力也更强。这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


朋友黄建树坐火车回山东岳父母家了。晚上和他聊天,他和我差不多,几乎闭门不出。何时能回武汉?我们都有些悲观。




1月23日,阴雨


武汉封城了。


半夜的消息。我看到时举着手机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是真的。只在电影或者小说里见过封城,有生之年竟然能亲历,而且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前天刚刚离开的城。


通告说,早上10点开始,市内公共交通、长途汽车站、火车站、机场关闭。死亡人数也翻番了。昨天只有9人,今天是17人。全国各地疑似人员都是几个,几十个。朋友圈的反馈是,武汉的医院住满了。也看到有消息说医院不收,不知真假。


留在武汉的朋友不少。有一个表弟,在楚河汉街一家“大菊铁板烧”上班。前不久经人介绍,谈了一个女朋友。腊月十七提的亲,原来计划正月初四回家定亲(恩施方言叫“看地方”),看来要耽搁。


同事杨晨怀孕快九个月了,挺着大肚子在家——就是疫区的收治中心金银潭附近——早上突然说,老公早上发烧。她一片茫然,还不敢让自己父亲知道,只是让老公家人送饭到门口,他们去取了吃。且两人各在一个房间。隔得太远,我们只能口头安慰,顺便帮她声讨她老公:他开了空调躺床上,觉得越来越冷,温度丝毫不见降低。杨晨见他反常,进去发现他竟然开了制冷。


我茫然不安之外,又有一种荒诞感,未来无可给与,只剩下一些当下的惶恐瞬间。我对妻子说,如果潜江也不安全了,就回恩施吧。回到山里,鸡犬不相闻,自然没有感染。妻子反问:现实吗?你回去也不过回到老家景阳镇上,人流不比现在多?她说的没错,我哥在镇上开家超市,这两天生意最好。一天接触的人怎么说也有五六百。隐患极大。昨天我在家里的群说最好关门歇业。他完全没有理会。到了小城小镇,危机感确实锐降。办公室另外一个同事,昨天还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她让家里人少出门,戴口罩。还被她爸说了一通。但事实上,武汉周边城市,感染量不会比北上广少吧。但防护程度、重视程度都低太多了。很有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会大规模增长。


妻子的堂兄前天去的武汉,原计划在武汉过年。封城之后,发现超市无菜可买,遂决定回来,可能开车到了武汉西,发现高速也已封闭,只好折回武汉。


有让人感动的消息:湖南、上海、四川的医生紧急驰援。看到朋友圈的图,上海的首批医师坐高铁,今天晚上就能抵达。也有让人不安的消息。微信群“川鄂情”里,有深圳的师姐转发深圳小区的聊天截图。深圳市南山区科苑学里科技苑58区住宅楼已经发了通知,凡是发现鄂字头车、410开头的身份证号,一律上报,禁入。



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讨论封城。这个消息太大了,足够引起一个普通农民的关注。和岳父母说,今年就不要出门了。门口就是菜园,不需要去菜市场。岳母早做了准备。早上她已经把过年的肉卤好,够吃到正月十五。之前买了许多鱼,以鲫鱼为主,全部喂在后面的大水缸里。岳父说,没有鱼粮,只是养着而已。可能在它们变瘦之前,才能全部吃完。


    湖北潜江杨市刁庙村,门口的菜园


红外体温计我也带回了潜江。拿出来想给每个人测体温。温度太低,手焐探头加热了两分钟,温度计才回归正常。给家里每个人测了一遍,都正常。


接下来几天肯定不出门了。带了四本书回来:《冬泳》《夜的命名术》《红发女人》《天真和伤感的小说家》,接下来几天,就安心读书带娃吧。


七点半,看到《潜江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1号令》,其中有一条:


落实农村、社区等基层地区防控措施。自即日起,各级村委会、居委会每日走访了解常住人口、外来人口和返乡人员的健康状况,发现发热、咳嗽的人员迅速登记上报,并提醒其尽快到医疗机构就诊。


明天会有人来走访我吗?



1月24日,除夕 


从来没有想到,会过一个充满不安的除夕。早上看到的最让人心痛的消息,说试剂盒完全不够用,以致部分疑似病人无法确诊。只能“不排除感染”,然后放病人出去,交叉感染隐患极大。这是《人物》的报道。这意味着,一旦试剂盒足够,武汉确诊患者会大幅度增加。


潜江的年味还是很浓的。孩子们有很多鞭炮玩;除夕当天要洗澡,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之意;不过并无年夜饭,而是年午饭:中午两三点吃饭,饭毕上香、清扫,再就是打麻将了。周围的人麻将瘾极大,家家户户都有电动麻将桌,对他们来说,过年在很大程度上就等于打麻将(平时打得少,因为大家都在外地工作,凑不齐一桌)。除夕当天,吃了年午饭,雷打不动的一场麻将,一直到深夜,晚上是不吃饭的。


三点多,与母亲视频。她18号回的恩施(建始县景阳镇),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也没有隔离。这两天意识到严重性了,问了我一些情况。我主要告诉他们,明天不要回老家拜年了。族里有个奶奶,去年十二月过世,按照风俗,正月初一她的子侄应该齐聚,回家“拜新年”。母亲同意明天不出门,又问我年后安排。现在的情况看,年后我们也很难按时上班,且让母亲在家多带些天吧。


今年因为我在,岳母下午六点多竟然下了牌桌,回来热饭给我们吃。饭后给小溪洗完澡,回到楼上,春晚如期举行,前些年,哪怕是为了吐槽,也会有一搭没一搭看几个节目。今年心境不同了,一个画面也没有看。


朋友圈的C一直在筹措物资,护目镜防护服消毒液连花清瘟胶囊,等等,支援一些医院。她们人在武汉城内。好像筹了十几万个口罩,但三证不符合要求,没法捐出,只能对接给一些大的机构。下午六点四十九,她发朋友圈:“一线的医护一边哭,一边我这送不了,难受!”现在她又在呼吁,捐赠的需要三证齐全。


看到一张武汉人省内流入城市图。黄冈、孝感居前列,恩施比较靠后,潜江则更后。我岳母所在的刁庙一队,从武汉回来的人不少,就我所知,除了我、妻子、女儿小溪,还有隔壁的丁正和王艺。这个比例不能算低。


现在很多人和媒体注意到了武汉周边城市圈,尤其是农村的疫情。


睡前,看到潜江发布了二号令。


第三条说:各地政府要安排1名领导带班、2名工作人员、2名公安干警、2名医护人员,实行24小时轮班,对返乡人员询问来历、检测体温、登记信息。各地要督促村(社区)取消一切群体性宴席、集会,广泛动员市民不外出、不聚会、不串门,出门一定戴口罩。


昨天的一号令也提到了这一点。只是今天没有人来。我竟然隐隐有点期待。也许是想以此来看潜江的重视程度,以巩固自己的安全感。毕竟,疫期大概率要长住于此。



1月25日,阴天 


正月初一。从武汉回来第五日。潜江目前无感染,但最近的天门有3例确诊。


昨天上午,妹夫开车回了天门。他是上门女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放心不下,除夕年饭没吃就走了。早上,岳父电话他,得知天门回潜江路已经封锁,这几天回不来了。


恩施已有11例。父母在家,没有外出拜年。两个姨父、两个舅舅、外公外婆和父母在一个小镇,相隔几百米,都没有走动。可见媒体的全面报道还是有用的——而在此之前,他们是天天聚会的。现在隔离在家,也算亡羊补牢。


其实我最担心的是我母亲,她1月18日从汉口站回家,没有任何防护。其时,武汉的感染已有不少,只是没有引起人们注意。


昨天鞭炮炸了半夜,小溪睡得还好。只是早上起来,打喷嚏流鼻涕,昨晚洗澡,她大概着了一点凉。


想起12月28日,离武汉报道新病毒感染还有两天,根据现在的消息反推,其时武汉已经有不少感染。那天下午,我们还在外文书店聚会做活动。活动之后在首义路艳阳天宵夜,大家举杯说,最难的2019年已经过去。哪里想得到,2020年开年会到此种境地。


看书不大有心情,也完全没有写诗的情景。当此之际,只觉得茫然无力。一介书生,困守小村,白天带娃,抽空看新闻。除了忧心,竟然不知道可以做点什么。


和岳父母谈到潜江的防控,他们说,昨天深夜,有工作人员来发过传单。传单在外面窗内,是潜江市委市政府的倡议书,落款时间是1月22日。总结了四点:“要警惕,不轻视,少出门,少聚集;勤洗手,戴口罩,讲卫生,多锻炼;早发现,早诊断,早隔离,早治疗;不恐慌,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下午两点,终于有人上门统计返乡人员信息。我在屋内抱小溪,出来时人已经转去别家了。等他折返,我们拦下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说本来只统计从武汉返乡的本地人,没有统计流动人口——我们户籍不在潜江,只能算流动人口。从他那里得知,刁庙一组共70余户人家,从武汉回来的人不少,他只统计1月10号后返回的,共有十人,算上我们三个流动的,计13人。他叫郑玉堂,是一组的工作人员。临走,我加了他微信。郑玉堂刚走,来了一辆宣传车,播报的还是倡议书里的内容。



回去看新闻,从梁文涛微信里看到了潜江的疫情通报,潜江市疾控中心发的,说截至上午8时,发现疑似病例51例,其中14例经过市疾控中心完成初筛,已经送往省疾控中心复检。梁文涛在潜江媒体工作,信息更新得比较快。转发的潜江指挥部4号令说,晚上24点,暂时关闭全市高速公路出口通道,封闭全市国、省干线进出口通道及周边县市相连的通村公路。


这算是真正的封城了。


武汉市也出了九号通告,26日0时起,中心城区禁止机动车通行。市民确有通行需求的,按指挥部第八号通告执行,各社区配备足够车辆保障需求。八号通告大意是,武汉市调拨6000辆出租车,每个社区3-5台,由社区居委会统一调派,为辖区居民出行提供免费服务。


不过,没过太久,又发了新通知,说“对禁止通行从车辆通告车主,对未通告的车辆一律实行通行”。这算是留有余地吧。


我们想象的疫情已经很严重了,接着的一条新闻,也在印证疫情的严重性:今天下午3点半,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举行调度会,决定在武汉蔡甸火神山医院之外,半个月之内再建一所“小汤山医院”——武汉雷神山医院,新增床位1300张。


火神山,雷神山,空荡荡的街市,统一调配的出租车。恍如隔世,人不在武汉,这种恍惚更增几分。我希望自己此时在武汉。身在武汉的感觉,和我身在潜江也并无两样:一样的不能出门,不能上高速;一样的自我观察,自我隔离;一样的孤岛体验。如果说有区别,不过是潜江多几个人,楼下有孩子喧闹,门口有个菜园,有岳母做饭。仅此而已。


前面提到过的许真,是大学老师,一位特别淳朴、酒量一般、去年生了二胎的朋友,早上7:20,他发朋友圈,说自己回到学校家中,遵医嘱居家隔离。老家亦安排妥当。我还没当回事,晚上19:18,他更新消息,只有一句:我需要帮助。20:08,又更新了一条:学院已经在想办法。诸位容我休息。


他已经感染。我第一时间告诉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聂文,彼此都觉得无力。只能留言说,等他下次更新朋友圈。聂文在武穴,一直在朋友圈转发各种求助消息。她对我说:“最近才发现我特么那么爱武汉。才发现那么爱朋友们。”我说:“我一直特别爱武汉。”


这倒不是最近焦虑生出的眷念,我以前在诗里写过:我爱每一个我住过的地方。我在武汉住了十几年,我的爱情、我的家庭、我的朋友、我的写作都在那里。另一个朋友在朋友圈说:“尽管在武汉读书工作三十多年,对这座永远在建设中的城市并没有多少好感,一直把自己当作它的过客。这次回老家过年,不知道何时才能返回时,才觉得武汉是那么美,那么丰富。封城之后的武汉空旷而神秘。”他这种隔离在外生出的爱,大概和聂文类似。


下午嗓子有点发干(希望是因为烤火太久上了火),后来竟然觉得头晕,测体温还正常。妻子见我头晃来晃去,半是忧心半是嫌弃,让我明天再加一条裤子。


这两天我时时觉得自己生病了,身体每一点异常都要回味、感觉很久。希望无碍,接下来一周无碍,就可以解除隔离了。


临睡,看到许真更新了朋友圈:“已到医院。”希望他平安。



1月26日,阴天


正月初二。早上起来,精神不错。昨晚种种郁结一扫而光。


听妻子的话,加了衣服。原来计划初四左右回武汉,衣物带得少。也低估了潜江的寒冷,无裤子可加了。岳母找了一条棉裤给我,红色。反正隔离在家不出门,我很乐意地穿上了。


妹夫还没有回来。我告知妻妹,天门昨日增加两例。她倒不太担心——也许是无暇担心。她带两个孩子,大的三年级,还算懂事;小的才一岁,每天也缠在她身上。岳父母有时会搭手,但也只是搭手而已,主要消耗还是在她身上。


同事文娟转来杨黎的武汉诗人访谈,问我们有没有类似的操作。我老实回答说没有,力有不逮,也无心情。她说《收获》想约她写封城记,但人不在武汉,就拒绝了。我把昨天日记转她看。和她讨论这种文字有没有价值。可能有一点意义,一点而已,不大。


封城之际,只有个人的视角和经验,被动接受各种消息,真伪难定。至于政府、民间的各种通告和推送,不乏常理之外的,个人也难评判。但忠实于个人经验的观察,起码保证了诚实,也算一个窗口。这大概是那一点意义所在。


文娟是文艺学硕士,最后总结道:“这就是技术的吊诡。一方面身体隔绝起来,除了在小空间里吃喝拉撒什么也看不到,一方面网络上真真假假足,信息滔天冲撞而来。人在这中间,好分裂啊。”


一个人触角确实太少。日记写了一周,其实写我个人不多,准确说应该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写朋友,则涉及隐私。


吃完早餐,我把昨天日记发在了个人朋友圈。很快许真发消息来,说不想以这种方式为人所知,让我修改。我既喜且愧。喜的是他有暇关注这个,说明在医院状态尚好;愧的是在医院还要为这个劳神。我修改时隐去他的名字和单位,给他道歉,相约安定后在武汉一聚。


照例,在单位群里汇报今天情况。杨晨私聊我,说今天发烧了。我惊讶莫名,回给她一串省略号。很快想到前几天她老公发烧,刚降下去,可能不是肺炎。她自己也比较乐观,说隔几分钟量一次体温。除了发烧,就是腰酸,这是孕期正常症状。


午饭后,昨天来统计消息的郑玉堂带着村支书上门。先发了一沓口罩。全是字母,mascarilla faciales,desechable。网上搜索没搜出来,可能是用于出口的?村支书也不知道,只说是上面发的。发完口罩,重新登记了我们的信息:姓名,身份证号,回汉时间,电话。表上有“随访人”“包保人”栏。大概是定点落实到人。



隔壁棉棉病还没好。岳母说是普通感冒,低烧,每天去杨市医院打吊瓶。回潜江第一天,她来玩过一次,我看精神尚好。这么长时间没好,我很想去问下消息,被岳母阻止了。说棉棉身体底子差,以前一感冒也是这么久。


在群里问父母消息,小镇也已高度戒备,街上几乎没人。我哥的超市还开着门,生意照做。他本来有不少口罩,之前卖光了,自己已没有用的。镇上的几家药店都关了门,无处买口罩。街上的人自然都戴着口罩,可是多半是重复使用,做不到四个小时一换。农村物资短缺,应该是普遍情况。几天前武汉尚无口罩可买,何况僻远的农村。我手上还有四十多个闲置口罩,试了一下顺丰,已经不能收件了。


今天刷新闻不及前几天频繁。朋友圈武汉人居多,这会儿,很多人都在讨论外地人隔离、拒绝湖北人的消息。看了让人不适。高速关闸门,国道设路障,县道、乡道最简陋:一堆泥土和石块足矣。


南宁的璞闾,从昨晚一直在关注南宁对湖北人的态度,后来她转发的南宁对湖北及到访的游客安排须知,所有湖北籍游客统一安置在乡村大世界度假村入住,广东湛江的徐闻县处理与此类似。


在上海的诗人朋友冰马,经营一家民宿,有16个房间。他发了微信文章推送,说可以贡献出来给非从疫区出发的湖北人住。


写点开心的事。


小溪一岁一个月。回家之后,裹成了一个圆球,仍然热衷下地。尤其喜欢爬楼梯。回来的头两天,要扶她腋下走;这两天只需要轻轻提着她的手,稍作控制引导;偶尔放开她,她也能摇晃着走两步;我疑心她已可以走路,只是不敢放开我们的手。

 


这两天她睡眠亦好。今天下午更是破天荒睡了两个小时。晚上八点半入睡,到现在十点半,也一次没醒。


这几天的宅居,和我以前的假日生活并无两样。心神不宁,除了对身体反应的敏感,更多是因为外面的风暴:时时更新的病例增长和死亡带来的幻灭感,各种消息铺天盖地带来的隔世感。


张执浩老师在朋友圈说:“现在不仅时间过得特别慢,网速也很慢了。这才封城几天啊,就给人以恍若隔世之感。冷清,寂静,时不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武汉的90后诗人喻诗颖在后面留言:“感觉我家水压都变小了。”


因为许真,我们重新在一个荒废已久的群里交流。聂文和许真关系最密切,大部分消息,都由她来告知。晚上,她告诉我们,许真在武昌的天佑医院,状态不好,都不敢闭眼,怕醒不过来,让我们都去安慰他,转移注意力。我点开和许真聊天窗口,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发了一串拥抱的表情。


杨晨发来信息。温度已经降到37.3。情况和她老公前几天一样。应该不是肺炎。


睡前,看到正在召开记者会。市领导说武汉确诊病例可能再增加1000例。对这些数据,我已有麻木之感。可能大家都进入了疲惫期,今天几个群里,也都比较安静。


最后记一则在“潜江诗群”里看到的潜江市委书记吴祖云60字疫情防控口诀:勤洗手,常开窗;戴口罩,把毒挡;少聚会,不徬徨;缓出行,同舒畅;病魔来。我刚强;遇不适,上医堂;粗淡饭,保安康;多运动,免疫强;破困局,勇担当;紧跟着,党中央。



1月27日,放晴


正月初三。


八点醒来,没来得及看疫情更新,先在群里看到同事胡晨的一条消息:科比死了。我脑子里的闪念是:可憋死了。她昨日发烧,闭门不出,觉得憋闷也不奇怪。疫情更新,昨天增长量吓人。睡前大概只有2000多,现在已经2700多。湖北当然是重灾区,增长371。不过武汉增长只有80例(很奇怪我会用“只有”这个词,大概是以前武汉增长得太多了,我希望以后每天都能用这个词,那说明武汉新增病例越来越少),其余都是下面各县市。黄冈已有150多例,比大部分省都多。恩施25例。潜江不再是空白,出现了5例,死亡一例。


抱着小溪下楼,今天是回潜江以来第一个晴天,外面阳光很好。门口的菜园和菜园外的大片麦子地,阳光下一派安详。完全不是灾难深重的样子。


看到朋友许真半小时前发了朋友圈:“渡尽劫波,死后重生。”在阳光下看这条消息,心里又多了一点暖意。希望他早日告别这新病毒,康复。


我这些天看新闻,主要通过微信。微博上得少。另一个去得频繁的APP是虎扑。看点篮球新闻,和论坛上各种网友的消息。虎扑页面跳出来,我心里突然一紧。页面上是科比的背影,下面三行字:REST IN PEACE,KOBE BRYANT,1978-2020。想到早上杨晨的那句,突然明白所指。进虎扑页面,果然,全是科比的直升机坠机的消息。


我篮球打得不好,但看NBA多。从高一开始。那时和同学每天守着楚天都市报体育版的豆腐块,看姚明的消息;或者中午飞奔出校门吃午饭,看一点直播。我喜欢的球星,最先是姚明,因为科比对阵火箭时总有高分,加上那几年他实在太过耀眼,姚明退役前后,主要就看科比的比赛了。


悲痛之余,只觉得这悲痛不真实。尤其是有这一周接连的悲痛作为背景。一切重大的消息似乎都是假的,就像梦中的梦,只有恍惚和混沌。


但一切都是真的。无数的细节在提醒你这不是梦,而是你身在其中、无可避免的生活——虽然这种“真”因为不在身边,不在可触可见的范围之内,还显得有些遥远。我茫然地刷新着消息,看着大洋彼岸的缅怀;又回去看微信,看身边人的缅怀。


11点。小溪要睡了。刚抱上楼,接到一个朋友电话,第一句就是:“许真怎么了?”我说:“还好啊,早上看他朋友圈,还说死后重生呢。”朋友说不对,你看他最新的朋友圈。我挂掉电话,点进许真的空间,密密麻麻,一连发了近十条消息。最近的几条分别是:“我的时间不多了。”“爸爸爱你们。我爱你老婆。我爱你们爸爸妈妈。”


我缓了两分钟,翻到我们昨天为许真而重启的群。大家都发现了许真的异常。打电话过去,关机。只好在朋友圈求助,看有没有天佑医院的朋友。一通乱战,终于有人联系上许真的妻子。到了快12点,才确定他无恙,已经醒过来了。他自己也发了条朋友圈:我是不是重度发烧了?


午饭后,在门口,阳光下。今天的消息重新在眼前闪现,仍然遥远。遥远之物,不可能不影响自己。好在自己还有切身的真实生活:小溪扶着墙壁,扶着凳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岳母在菜园里割茼蒿;侄女和邻居的两个小孩在玩一种甩鞭,扔在地上一声巨响,侄女胆子小,只敢往身后丢……


妻子的奶奶远远坐在门边,和我一样,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她今年八十多岁,生活还能自理,前年六月,老伴去世后,她似乎就是现在这种平静的模样。安静地坐着,看着身前,又像什么都没看。大部分时候沉默,偶尔喃喃自语。


我略微靠近老人一些,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戴着口罩。老人说:“因为最近空气不好啊,越来越差了。”她一直说空气变差了,也是实情,三千米之外,建了一个巨大的垃圾焚烧厂,顺风时,这边还能隐约闻到焦煳味。妻子继续问:“那为什么柚子他爸爸没有回来?”(妹夫的孩子小名叫柚子)老人想了想,脸上有点疑惑。妻子说:“奶奶啊,因为外面封路了。最近闹病毒呢……”老人点点头,“哦”了一声,脸上仍然很平静。


延迟上班的决定出来了。由初七延至初九。单位群里也按照这个通知,我估计不太现实。之前和聂文聊天,我们说到年后要好好聚聚。“年后”不知是何月何日。一种巨大的疏离,让我们对武汉的朋友,也对武汉的工作和生活有了前所未有的想念。有几个同事都说希望能早点上班,除了是因为在家无聊,何尝不是想尽快让一切回到正轨。


下午总理去武汉了。很多朋友都在传他在一个超市的画面,他说“武汉”,身边的人喊“加油”。画面中有一个武汉老婆婆,气定神闲在超市扫码收银,总理说祝希望武汉老百姓平安、健康,老婆婆回头补充了一句“长寿”。总理于是补了一句“长寿”。


杨晨不再发烧,一切正常。只是按照医生(她在网上问的医生)建议,要在家隔离观察14日。她传给我一个视频,她的侄女圆圆大声在喊“武汉加油”,背景像是有人在唱国歌。我问杨晨具体情况,杨晨说,今晚武汉人约好了,八点钟一起开窗户,百万人共唱国歌。她行动不太方便,也不好去窗户边受凉,没有加入,但仍然能听到窗外时而凌乱时而整齐的声音。事后又有医生公开提醒,民众切记小心口沫在空气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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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8期

实习运营编辑:黄贺 陈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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