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夜的写作,让我对时间有了更敏锐的认识。有时候我沉沉睡去,经常梦见童年,据说大多数人的写作都与童年有关。至于我,梦大都会发生在清晨,在半明半暗的时候,在天边红褐色的残霭即将变成白色的流云的时候,我有时松开手上的笔(我是一个至今也不会用电脑的人),梦见童年回归,母亲用鸡毛掸子给我打扫房间,沉静的动作里有着某种永恒。
——摘自《有味》
准点的星辰
一个人的静,是不是有重量的?假如有的话,我认为它最好的方式,是用一颗心做枰坨,用大地做星盘,才能称得起。
我是个好静的人,想卸去一切的重量,但我总是还做得不够,有时候想彻底安静一下,忍不住地在音乐中咳嗽一声,也会让我觉得可耻。关门即是深山,那深山就在自己的心里,静其实是没有止境的,如同一幅星空运行图,只剩下了基本的线条,无边无际慢慢转啊转,几万年都是如此,再大的动静,都无法去得知了。最静的时候,都听得到外面花瓣落地的声音。我认识一个人,就有这样的静。找到他,你心里需要好大的一片旷野,他远离城市,一生只做一件事情。
他是个做称枰的手艺人,我喜欢看他工作的样子,他反复地提起秤来看它的准度,眼神里有宗教的虔诚,假如那秤是对的他就会静止好长一阵,阳光把他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他最后会盯着准星悄悄笑一下,然后舒上一口长气,心里有了无限的满足。他累的时候,就和我说说话,但手里的工具却没有被放下过,谈起做秤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喜悦的光芒。所以,在这里我开始称他为吕爹。
称枰不好做,是个真正的细活,我学了好多次,现在都还没有学会,它的繁琐程度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接受。但这还在其次,很多时候,做秤不是手艺的事情,是心的事情,心里想着的东西很重要,虽然做出来的是一个工具,但它从此就是一个标准,你控制了它,它再去控制一个无边的世界。手上会犯错误,但心可以去纠正它,细细的木杆前粗后细,最容易被刨折,一定要非常小心了。最后是那颗定盘的星,它是所有结构中最重要的,因为它控制着平衡。无论多大的称,只要那个星戥找准了,整个天地就平了,秤算是成了,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情,何况自己做好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了不得的,一头挑起人间生计,一头挑起天地良心。
一个谦卑的物件,何以承担生活的粗砾与精巧?或许只有称枰可以承担。称枰,古时被称为衡器,再复杂的衡器,用的也是基本的杠杆原理,衡是一个动作,是吕爹的动作,当他盯着秤尾的起伏的时候,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责任。所谓的衡量衡量,也是从这里来的,世间万物都可以衡量的,这既可以是有形之物,也可以是无形之物,比如学问,也是可以拿来称一下的,古有王充《论衡》,现代有吴宓的《学衡》,看看它到底有多重。
小时候,我可不知道衡量是什么,妈妈牵着我上街去买新鲜的椿芽,那椿芽有沾着露水的醇香,是我童年美味的一部分,看着卖椿芽的大娘多放了几棵椿芽,称枰的尾巴高高地翘了起来,我高兴得恨不得马上抓了就走,妈妈从容付完钱,望着大娘微笑一下,说谢谢啦,大娘说明天还有新豆角类,你记得来咯。回来的时候,我高兴地把石板路一路踢得嗒嗒直响。我知道,妈妈今天遇到了好人,这一把,果真称重了不少。
我后来才明白,这个叫做笑脸称,对于那些小生意人来说,那个称枰不是光算钱的工具,它也是对人情远近的表达,多一把,少一把,高一寸,矮一寸,他们都会看着你的眼睛,并期待你也还以同样的微笑。后来,我们用上了电子秤,用上了冰冷的磅秤,那里面有科技的精确,却不再有温暖的模糊表达。
汪涵在打秤花,就是在秤杆上钻孔。
吕爹13岁开始做称秤,算到现在,吕爹刚好做了60年,假如他做得不够小心,也许会做不了这么长的时间,早就应该烦了腻了。关于秤的事情,他有很经典的评论,他说:“错得毫,那就错得厘了,错得厘就错得分了,错得分就错得钱了,错得钱就错得斤,所以天天都怕失之毫厘。”
外面有人在打理抚乱的田埂,有人在和邻里争吵,那么复杂的世界,都需要他亲手刻下的准星来讲出个道理,至于别人会怎么去用他,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坚信他准星的硬度,会还原世界的本来面目。
后来来了几个贼伢子要吕爹做黑心称,他们对吕爹说钱可以多出一些,但花栏要做重些,毫子做歪些,吕爹大吼一声:“称是良心,哪里偏得?”
到底偏不偏得?做秤的人有样东西永远用不着称,那就是砝码,吕爹就有,大的100斤,小的有一两,个个像判官一样黝黑扎实,吼完那一声,吕爹眼睛像十三四岁一样刷亮。这就是吕爹的尊严,把一把秤做得更细腻一些,把该说的话说得更响亮一些。
人散去了,吕爹越来越安静,这作坊的时光只属于他一个人,在他说出这些简单的经历的时候,小小的虻虫在房间里飞舞,铁挫子发散着幽暗的光。他和我说话时偶尔转动一下眼睛,就像沩水河上最早的春潮,那时候他还年轻。
吕爹是对的,心里多了一毫也是高了,心里偏了一厘也是远了。
(摘自《有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