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史故事| 舒乙:冰心先生的生日
按照北方人的习惯,过生日有“庆九不庆十”的讲究。冰心先生八十九,有过非常隆重热烈的“庆九”;原以为不再有“庆十”了;谁想到,早在半个月前,前来祝寿的人便络绎不绝了。人们都说,对这样高龄的老人,完全不用管九呀十呀,以后年年都庆!想想看,她是依然健在的“五四”时期作家,而且仍在孜孜不倦地写作。
冰心先生本人对过生日看得很淡。巴金先生计划到杭州西湖边上去休息一些日子,约冰心先生同去,时间在九月底十月上旬,时逢国庆和中秋佳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日子。冰心先生很动心,说这下子可以躲过生日了。通知了杭州方面。对方马上派人进京,准备护驾动身。哪知一请示大夫,坚决不同意,只好作罢。
高潮当然是生日这一天。
这一天,冰心先生九十大寿,的确是欢乐的一天,愉快的一天,热闹的一天。到冰心先生家中拜寿的人兴高采烈,寿星老儿本人也笑着应酬了一整天,到晚上兴致依然很高,照常看电视,而且还叫来了电视队。电视队是专程由福州家乡赶来拍生日镜头的,白天已在家里拍了一天。老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让他们拍电视,说:不累,不累!
我佩服她那股超脱劲。冰心先生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主张和看法,爱憎非常分明,可是,她有一套特别的办法,她能把这一切都融合在一种温柔亲切的端庄中,让人看着老那么舒服、自然和不由得不肃然起敬。她的头脑仍然十分机敏,记忆力强得惊人,有着高度驱驾事物发展的能力。按照她的本意,不愿意过生日,可是,又绝不肯让任何人扫兴。她能随遇而安,机智地快当地把这一日打发走,像翻一页日历那么轻巧和不留痕迹。她海阔天空,谈笑风生,妙语连篇,轻松自如,没有半点做作。而且对每一位在场的人都能关注到,不管屋里有多少人在场。她的举止、谈吐、笑话使每个人都高兴而来满意而归,无一例外。出门的时候,人人都夸:这老太太,真行!好像她的生日是专为别人而过。
生日四天之后,我决定再去她家一趟,为的是看看老人累着没有。我知道,倦乏往往是持后的,特别是对老人。我发现,老人安安稳稳坐在书桌后面看书呢。那一页日历早已翻了过去。
有的时候,看看事物的另一个侧面,对了解事物的本来面目倒是较有用。仔细看看冰心先生生日之后的第四天是怎么回事,不光是有趣,它还会帮助人们了解冰心其人,其深度和精确度或许会胜过生日当天那些场面所提供的线索。
一进门,一个很大的变化是,满屋子的鲜花已经所剩无几。花束和花篮上的缎带早已都收了起来,毫无踪影。冰心先生说,花束花篮和生日蛋糕中的精品都已出了手,分别转赠给了朋友和邻居。她说了一串名字,可惜我记住的只有冯牧、费孝通、陈永龄等少数的几个。
她说,贺信、电报、字画和礼品镜框都已分门别类地归了堆,其中老朋友的信她自己收着。她随手拿出了巴金、夏衍、红线女的信给我看,指着巴金先生的信说:“真难为他了,写这么长!”她让我过几天派一辆车去,把镜框礼品那些大件拉到现代文学馆去。
在所有的礼物中那只小拇指肚一般大小的“老寿星”最受她喜爱。她说她已给舒济写了信,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忽然觉得我‘伟大’了起来!这是我九十年来从来未有过的快感!谢谢你给我的‘小’寿翁。”
我曾建议幽州书院给冰心先生送“寿桃”,这是北京的老规矩,而且最好送九十个。他们照计而行,无奈全北京竟找不到一处地方还会做。费了好大的劲,方找到一位老者,是“稻香村”的老人,答应给做两“堂”。一堂是九十个带豆沙馅的,用胭脂点上小红嘴尖;另一堂是九十个白糖馅的,先蒸后烤,也都点缀着红“寿”字。这两堂寿桃得了碰头好,最讨冰心先生的高兴。一看见我,冰心先生就说:“你的主意真好!那天我真怕客人把寿桃全拿跑了,告诉大姐偷偷留起来一二十个,要不然家里人都差点吃不着。”大夫不允许她吃油性太大的奶油蛋糕,而做的“寿桃”既对她的口味,又无后顾之忧。
“冲这个,我得送你一本书!”她叫大姐取出一本刚到手的《冰心文集》第五卷给我。附带说一句:“大姐”是她小女婿的大姐,专门照料老人的起居,已有十年之久,如同左右手一般,儿女们称她大姐,冰心老人也叫她“大姐”。老人让我替她把座椅拉开,到书桌第二个抽屉里取出她的图章。“都拿出来!都盖上!”她笑着下命令。
我一边盖在扉页上,她一边给我解释:这是魏建功的藤刻印,这是刘淑度送的,这是于非闇刻的,这也是于非闇的,这两个都是王世襄刻的……一共十一枚。最后,她在书上签了名。
“怎么样?特别吧?”她觉着她这个主意大概也不错,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的红印,不由得也兴奋起来。她还小心地取出一张宣纸夹在书皮和扉页之间。为的是不让印泥洇了。我突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施者比受者更为有福。冰心先生曾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就用了这句话,后来,这篇文章还得了散文奖,她给我看过那奖状。
冰心先生就是最有福的!
大姐要出门,嘱我先别离开,陪着老人,等她回来,我问老人,大姐干什么去?
“寄钱。”
“给她自己的家寄?”
“不是,是我的事。昨天我收到一笔稿费,一千四百块,不知道是什么稿子的。我让大姐赶快给长乐县寄去,他们那儿今年水灾闹得厉害,淹得不轻!”
长乐县在福建,挨着海边,是冰心先生的老家,今年两次厉害的台风在长乐登陆刮大风,下暴雨,又正涨潮,县城里都进了水,据说乡下全淹了。冰心先生惦记着家乡父老,要寄钱给他们。
施者比受者更有福,又一个!
我受责任编辑朋友之托,向冰心先生求序,请她为自己的近作选写一篇序言。“什么时候要?”她问。
我很难为情,我说:“为了庆祝您的九十大寿,作家出版社开了快车,明天就想发稿,您写完之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来取。”
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冰心先生的稿子当天晚上就送到了现代文学馆门房。我是下午五点钟告辞出来的,算起来,这篇序是我走之后老人马上写的,在吃晚饭前。
(本文原载《民主》杂志1991年2期,内容略有删改)
责任编辑:九龄
责任校对:烟波浩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