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思谈2022年第6期实录 | 汪春春:假肢穿戴中的疼痛体验——历史的身体与当下感知的张力
2022年5月27日下午3点到5点,南京大学人类学研究所2022年第6期谋思谈、青年人类学论坛讲座系列第二期在腾讯会议线上举行。南方科技大学博士后研究员汪春春老师发表了“假肢穿戴中的疼痛体验——历史的身体与当下感知的张力”的讲演。讲座由南京大学社会学院人类学所研究员邱月老师主持,与谈人为重庆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副教授王瑞静老师(青年人类学论坛panel“断裂,重塑和延续”召集人),本所杨德睿老师、谢燕清老师、杨渝东老师参加了讲座。
首先,汪春春老师介绍了自己研究的几个方向。第一,假肢使用者生命历程的转变。第二,关注假肢作为物的生产过程。按照重大的时间节点划分,假肢使用者生命历程包括以下几个阶段,首先是意外发生的阶段;其次是发生意外或事故后,使用者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而后进入康复中心,这个阶段也是假肢制作的开始,对于假肢使用者来说他们迈入了假肢试穿的阶段。这个过程囊括了很多内容,比如与康复中心技师、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关于疼痛的体验,假肢对使用者的生活意义的影响,以及假肢如何促使使用者认识新的身体;最后,使用者完成康复训练离开康复中心,假肢制作基本告一段落,这个节点就是以假肢包装作为暂时性的结束,假肢包装蕴含了一个关于完整性的身体观念的追求。当假肢出现问题时,使用者还可以再回到康复中心调试。虽然假肢使用者的康复训练结束了,但是他们的人生历程还在不断的延伸,这就进入了对家庭与照护的讨论。
之后,汪春春老师对自己的田野调查进行了简短的概述。她的田野分成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16年7月到8月的预调查,以及2017年8月到2018年8月的长期调查。田野调查点主要包括四川省残疾人联合下属的康复中心,以及假肢使用者日常生活的场域。因为是追踪报导人生命历程的变更,所以在2016年7月到8月田野调查主要在康复中心内进行;2017年的集中调查不限于康复中心,也间歇性地跟着报导人进入他们的家庭、学校,观察他们在不同的环境中如何适应、使用假肢。康复中心有一个很大的训练空间,这个空间里为几个科室合用。铺着木地板的区域主要主要是物理与作业治疗科,康复技师帮助病人进行基本的康复训练,来恢复身体的部分功能。铺地毯的区域是假肢使用者的训练区域,双杠可以帮助他们保持平衡。
汪春春老师第一部分详细地介绍了假肢。首先是假肢的分类。如果按照功能需求划分,可分为功能假肢和美容假肢;功能假肢帮助残障者恢复部分的肢体功能,而美容假肢使用最多的情况是上肢截肢,因为手的关节很多,功能假肢对手部功能的恢复非常有限。按照截肢部位分类的话,可分为上肢假肢和下肢假肢,而老师关注的主要是下肢假肢。根据假肢的经费来源进行分类,则是自费假肢和项目假肢;自费假肢是自己花钱做的假肢,项目假肢是残疾人联合会与各县级人民政府或市政府一起出资向残障者提供的假肢,因为它每年有不同的项目类型,所以它被称作项目假肢。其次是假肢的制作。制作的第一步是取型,形成阴型和阳型,取阴型时技师会在残障者肢体上包裹塑料薄膜,用石膏取型;取阳型则是一个石膏浇筑并修型的过程。第二步是树脂成型,先要放一层塑料薄膜在石膏模型外,然后再一层一层的套入纤维材料,套完后最外层还是要放一层塑料薄膜,之后采取抽取真空的形式填充树脂材料,等树脂完全凝固之后敲掉内部的石膏,假肢就做成了。第三步是打磨接受腔和组装假肢,接受腔是技师制作假肢的重要部分,因为它需要量身定做,包括运动功能的需求和经济能力的适配。假肢试穿也很复杂,小腿假肢的试穿首先需要穿残肢袜,之后再穿内衬套,内衬套的底部解一个口子,残肢袜穿过底部,通过这样抽拉的方式可以更好得贴合,避免腿部跟接触舱之间产生缝隙,最后穿接受腔,把腿完全放进去;大腿假肢的试穿是一个吸着式的接受腔,使用一个长两米左右的拉带,缠绕在腿部,和接受腔连接,最后装上自动排气阀门,把里面的空气尽可能的排除增加它穿戴的稳定性。而假肢的包装也有很多讲究,包装材料一般需要长于假肢连接件2-3厘米,保证使用时包装材料的伸缩度。包装结束后,使用者回到日常生活之中,但每个人所面对的环境不尽相同,因此生活也呈现出差异。假肢使用者生命历程的转变则主要指他们从发生意外,经历假肢康复训练,而后回归日常生活的过程。“疼痛”是假肢使用者穿戴经验中的重要部分。疼痛在使用者经验中凸显,汪春春老师首先介绍了一位小腿假肢使用者杨太太,由于她对疼痛的感知与诉求都很强烈,加上她只信任一位技师,于是其他技师很难轻松地为她试穿假肢;第二位是一位大腿假肢使用者赵先生,他是第一次穿假肢,身体和假肢的紧密接触让他的疼痛感更加强烈。通过分享这两个使用者的经验,可以发现包括医生、技师、训练师在内的专业人员回应假肢使用者疼痛控诉时,均以“就是要痛”、“不痛就穿不好”来肯定假肢穿戴中的疼痛、并鼓励使用者接受疼痛、战胜疼痛;因此,可以从话语的角度而言,专业人员对疼痛持有肯定的态度。
第二部分,汪春春老师回顾了人文社科比较有代表性的对于疼痛的研究和理论。“疼痛”大多都是很负面的一个经验,对疼痛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研究者伊莱恩·斯凯瑞(Scarry)。她提出的一个观点就是疼痛“瓦解世界”(unmake the world)(1985),讨论的语境主要是虐待。在政治动荡或者集权国家里面,对个体的伤害的语言描述是很有限的,这就体现出权力的关系;另一位是苏珊·桑塔格(Sontag),她对疼痛的关注引入了观者的视角,观者在观看中对疼痛的审视变得越来越麻木。这也是在批判大众传媒把疼痛作为吸引点,并促使我们日常生活看到这些图片的时候需要进行伦理的反思(1977,2003);最后一位是阿尔恩·约翰·维特森(Vetlsese),他把疼痛作为一个不可避免的生存状态来讨论,认为文化或许可以为解决疼痛提供新的视角,然而他的讨论实际上是用一种去情景化的方式理解、解决疼痛。在疼痛的跨文化差异方面,马克兹·博罗夫斯基(Zborowski 1969)出版了“People in Pain”,描写了美国爱尔兰裔与意大利裔移民的疼痛表述差异。从医学文学的角度,关注的更多的是疼痛者的经验,比较著名的研究包括“Pain as Human Experience: A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1994)和“All in Your Head: Making Sense of Pediatric Pain”(2015)。而在疼痛的超越方面,首先是对疼痛的创造性应用,可以帮助人们去扭转某些人际冲突;另一方面是疼痛经验蕴含的理论潜能,包括凯博文提到的“微观情景”(microcontexts)(1994),以及拜伦·古德(Good 1994)的“ 身体是经验的创造源泉”。另一种则是假肢研究中“就是要痛”所展现的经验超越,对疼痛的肯定与生物医学领域里对经验的否定形成的对话。
在第三部分,汪春春老师介绍了“痛”、“苦”与“甜”的转化与历史脉络,以及疼痛对假肢使用者的意义。疼痛转化首先是以“不痛不得行”认可疼痛,而后在“哪里不痛,别个牙都咬得紧紧的,后面走得好好”中实现了“痛”至“苦”、“苦”至“甜”的转化。由“苦”到“甜”类似的研究也有很多,例如冯珠娣( Farquhar 2002: 27)从饮食的角度对中药与药效的研究,中药本来药很苦,但是你吃了以后就会恢复,从效果的角度来说,它就达到了苦与甜的转化;其次是艾伦·奥克斯菲尔德(Oxfeld 2017)将“苦”与“甜”作为历史记忆与地域的边界,一方面是作为历史记忆在一部分人印象里是很苦的,但由于它在回忆回溯的过程中有存在着怀旧情感,所以苦中带甜,在叙述时苦和甜的界限也没有那么明确,另一方面是食物和地域认同的关系,吃自己本地的食物可能会觉得是甜的,吃一个不喜欢的地方的食物或者是工业化的食物的时候,它可能就是就是苦的,这就是跨越的一个所谓的边界来进行一个苦与甜的转化;当然在日常表述中也有很多这样的转化,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疼痛转化”的历史脉络中,在中国近代史的历史记录里多为苦难历史,此外,话语叙述中会对革命式吃苦进行颂扬,同时在我们的生活中,“吃苦”也没有缺席。另外,也有很多其他视角对吃苦进行的研究。把吃苦作为治理视角的研究中,布里·克罗-米勒与麦克尔·韦伯(Crow-Miller and Webber 2017)关注政府运用“吃苦”的话语以此来宽慰群众来为国家创造利益。另外一个吃苦精神是与素质话语的对抗,麦克尔·格里菲斯与杰斯伯·祖腾(Griffiths and Zeuthen 2014),吃苦精神多体现在不占优势的群体中,通过吃苦获得新的身份。通过回溯吃苦的历史脉络,提供了一种我们在看待康复中心那样的一个环境之下,为什么会把痛转变成苦的的一个历史的框架,因为这构成了一个吃苦的历史的身体,假肢使用者通过吃苦,迎来未来生活中的甜,吃苦就是忍耐、疼痛和克服困难。
汪春春老师在第四部分中阐述了疼痛对假肢使用者的意义。首先是对于奇迹恢复的希望破灭,假肢对于假肢使用者而言更像是一个可以恢复身体机能,改变现状的一个奇迹。但是他们穿上假肢后,强烈的疼痛与期待的“愉悦”、“美好”、“恢复身体”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其次,在穿戴假肢的过程中,形成了认识身体、假肢以及自我的窗口。在疼痛中可以更加关注自己的身体,在其中肯定了身体作为认知的起点,描述身体感知拓展认知边界。疼痛的自觉其实并不是讨论使用者意识到人以身体为载体的物理性,而是疼痛提供了认识身体的自觉及其意义的途径,延展了经验产生的范围,由与人之间的互动拓展到了自身身体内部的一个互动。那在这个过程当中,当下对疼痛的感知是一个使用者、参与者和历史脉络的共构,这就是一种多重感知情境,是在一个情境下不同个体之间对疼痛的感知。假肢使用者虽然会在疼痛时鼓励自己转化成甜,但这并不能缓解当下身体的疼痛,最终就形成了关于疼痛的拉扯。
在讲演结束之后的评议与提问环节,王瑞静老师首先表达了自己对于本研究的喜爱,并提出了几个问题,第一,穿戴假肢的不舒服和疼痛有没有区别?第二,疼痛、苦转化为甜的状态感觉更像是将疼痛合理化,那这样的合理化的创造性具体指的是什么呢?此外,“苦”与“甜”感觉更像是口感上的问题,那么用在这里是否贴切呢?第三,官方话语中的“吃苦”大多是宣传一个美好的品格,但民间话语不一定如此,那民间话语中大家理解的苦是什么样的呢?最后,关于多重感知,佩戴不同类型的假肢的人之间会有一些互动吗?在他们忍受痛苦的时候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随后,邱月老师提问,假肢使用者对于这种难以忍受的疼痛是否有人选择放弃?身体的疼痛和心理的疼痛哪一个更严重一些?对此,汪春春老师一一进行了回应。之后,杨渝东老师也表达了对本研究的兴趣,一个假肢使用者很难回到一个健康正常的人的状态,他认为疾病疼痛创造了一种文化,而假肢使用者也创造了自己的文化,而在国家的苦难历史视角下可能更需要关注的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例如穷人无法负担得起价值的费用。杨德睿老师赞同了杨渝东老师的看法,他认为“痛苦”和“吃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身体的痛苦可能并不是会转化成一个美好的愿景,而是痛苦被道德化,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此外,假肢的另一部分与身体直接有关,就是努力保持身体的完整,而在古老的宗教文化中也有这样的追求,如“全形”,按照这个逻辑来思考也很有意思。
最终,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本次谋思谈圆满落幕。
文稿/陆逸萌,审稿/杨渝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