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犯罪｜阜阳葛林林案庭审记

今天是2020年9月28日。

唐洁排队等候的时候想起了自己公公和丈夫刚被人构陷入狱的那段时间。

那时，去死的念头水一般从她脑海里溢出来，现实中的她只是一具行将就木的肉体，在床上僵直。

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而她的精神在水中越沉越深。

母亲、儿女的哭喊和哀求将唐洁拉了回来，她挣扎着下床开了门。

母亲向医生求救：

“我女儿已经把自己锁了三天了，您救救她吧……”

“没时间了，下一个，快点！” 

唐洁有些出神，被身后的人群推挤到了入口处。 一把枪抵在了她头上，她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枪发出声响：
“滴——头再伸过来点，把健康码扫了。” 如果这是一把真枪该有多好，唐洁这样想到。 今天是她公公受审的日子，在检察院的指控中，她的丈夫和公公被指控去堵工地大门从而敲诈勒索他人。 进入法院办公楼的大门，右转，在尽头处上楼梯到三楼。这是阜阳颍州区法院的一号法庭。 唐洁孤零零的坐在可容纳一百多人的法庭中间，天气是那么的闷热，整个人像是被扼住脖子一般难以呼吸。 唐洁的公公被法警押了进来，厚厚的防护服将他严严实实的包裹。 “传被告人葛新田，出生年月...民族...”

 
上午的庭审中，唐洁的公公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就会把头转过来眯着眼寻找着什么，一遍又一遍。
护目镜越来越湿润，迷住了他的眼睛。 唐洁知道，他在寻找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唐洁的婆婆。婆婆刚刚进行了心脏搭桥手术，此时正在家休养。唐洁也知道，公公是担心一直爱着自己的妻子在这么重要的时候都没来，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 “爸，你在找俺妈吗？”唐洁趁着公公没被讯问时轻声问道。 防护服的头部那弯折了两下，随后整个防护服不住地颤抖起来。 闷热似乎将时间都剥夺了，没有了时间，让人过得如此的煎熬。
下午的庭审中，唐洁的婆婆被接来了。两位老人一见面就开始哭。

 唐洁拍着婆婆的身子道：“妈，没事的，开完庭就可以回家了，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婆婆努力抑制住了自己的声音，却抑制不住眼泪。 下午庭审的焦点是争论唐洁的公公和丈夫葛林林到底有无堵门。在这起敲诈勒索案中，葛林林父子二人正是被指控在2015年9月带人堵住工地大门，阻止施工来敲诈被害人的。 敲诈勒索案的相关证人对堵门作出了这样的陈述： 王保峰证言称，自己的土方工程刚干了2天，即2015年10月4日左右就发生了葛家父子堵门，他明确表示是大约上午九点钟开始堵门，大约堵了两个小时。
黄桥证言称2015年天不冷不热的时候，有一天上午十点多钟，葛林林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堵门。
葛新田的辩护人张锦宏律师向法庭举证，所谓“被堵门”的工地，《建筑工程施工许可证》发证日期是2015年10月27日。 “根据我国建筑法第八条和当时土地上一户人家的迁坟照片，直至9月24日，这块土地都没有完成基本的准备工作，别说依法开工，连基本的开工条件都不具备......
因此，证人的证言互相之间彼此矛盾。”  辩护人同时提交了机票等客观证据，证明葛林林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
“葛林林2015年9月27日上午从合肥新桥机场乘坐航班飞往成都。后自驾延317川藏线游玩，2015年10月12日返回。”（参见文章：人在西藏捐助贫困学生，如何堵门敲诈阜阳人？| 葛林林案辩护词连载 · 6） 
此时，由于检察官极力阻止录音的播放，律师只好当庭复述了证人黄桥的电话录音： “ 就问话的时候，公安局摆我，我讲不好电棒砸，我从早上起来八点多一直坐到22点多...公安说，这口供现在做好了，如果你再有其它的口供立马给你收监...其实那天早上起来他(葛林林)开庭公安局又叫我去，叫我去从早上起来八点多坐到十点多，公安怕我去出庭，怕我说啥。坐十点多，不止坐我自己，那天那里坐几个人呢，包括几个证人，都搁那里面呢。坐着不动，也不给吃，也不给喝...我想上厕所，他们说，我不说就自己尿裤子上... ”（参见文章：录音曝光！阜阳公安逼迫证人：“讲不好电棒砸、收监，不说就自己尿裤子，拘禁证人不让出庭”） 
视频：证人黄桥的录音 

“砰！” 检察官把手上的卷宗被狠狠的摔到桌子上，数份证据随之散落在地面上。 “你们纠结这些时间有意思吗？啊，谁的记忆没有模糊的时候？啊，有必要吗？有必要吗？证人说的完全不是这样，你们举出的这些证据就是不符！” 时间没有了，这成为了一起没有时间的“犯罪”。 无论什么案件，时间、地点、人物、经过这几个要素都是必不可少的。在这次审判中，人物与经过时时变化，而现在，时间又没了。法庭调查继续进行，事件的真相却愈加模糊起来。 唐洁的婆婆仍然在努力地忍住哭泣，肩膀不住的耸动着。她担心自己被请出法庭，担心自己不再能见到自己的丈夫。 所幸，法官敲响了休庭的法槌。 

晚上八点，庭审终于结束，唐洁的婆婆从下午一点开庭到八点结束一直都没离开过座位，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唐洁搀扶着婆婆走下法院的台阶准备回家。这时押解她公公的押解车正好在旁边停下，等待着伸缩门的打开。 “新田！”
唐洁的婆婆突然冲了上去紧紧地扒拉着押解车。拍打，叫喊。 车没有回答，排出了灰色的尾气。 电动伸缩门缓缓拉开，押解车缓缓冲了出去，缓缓留下一串尾灯。 “啊！”
撕心裂肺的哭着，嘴里不断的重复“新田……新田” 的婆婆仍然试图去追上。
她像是一个被从车窗里扔出的塑料袋一样。时紧时慢，而最终又坠在了地上。 唐洁赶紧上前扶起了她。将她扶上出租车，反复叮嘱亲戚一定要注意照顾后，她坐到法院的台阶上，等待着律师出来。 她想着怎么利用把律师送到酒店的这段时间和律师交流，想着明天早上把儿女送到幼儿园，想着怎么才能还丈夫和公公一个清白…… 自从丈夫葛林林被抓两年了，焦虑症一直伴随着唐洁，像一团无名的恼火便开始啃食她的身体，不想吃东西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坐在那儿盯着桌子上的东西都想把它们全部从眼前扫开。 疾病和药物已经把唐洁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组织不好语言、记忆力衰退，跟人讲话都要先在手机上打好草稿防止说一半忘了后面的内容。跟朋友几乎断绝来往，没有精力和时间去护肤打扮更不要说聚会吃饭。
唐洁想起自己已经对无数人说了无数遍案件的真相。
 丈夫葛林林和公公葛新田刚被公安拘留时，她跪在地上哭着求每一个人从面前走过的人，求他们讲讲法律，求他们救救葛林林父子。
可他们像几个小时前走进法庭那样走过她，她比路边的盆栽还不值得他们的目光。
她就这样哭喊了半个多小时，双腿发软，被朋友搀回了家。 她跌倒在床上，清醒地意识到以前的日子和以后的生活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永恒地撕裂开来。
“就像掉入海里一般……我再也回不去了。”
今天是2020年9月28日，三天后就是中秋节，唐洁根本无法团聚。今晚没有月亮，天上一层是云，另一层还是云。



撰文｜丘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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