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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弃妇到中国首位女银行家:30年成就最好的自己

荠麦青青 最女性 2024-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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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荠麦青青


西汉才女班婕妤曾在晚年时作《怨歌行》,以寥寥数语,写了一则“秋扇见捐”的故事: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两千多年后,一个叫张幼仪的女子,也借此典故,为她的感情经历下过这样的断论:
“我不过是一把扇子,炎热堪用,秋天见弃!”

《人家四月天》剧照,刘若英扮演的张幼仪

她的前生,被冠以“徐志摩妻子”的名号,却低入尘埃,湮没无闻;她的今世,却在与风流才子离婚后,徐徐展开了一幅大写意的水墨长卷。

但在张幼仪凄惶的“前生”扉页,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起势堪称华彩的开头。
张幼仪1900年出生于江苏宝山县(现属上海)的名门世家,祖父是高官,父亲是名医,二哥张君劢是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民社党创立者,四哥张嘉璈是中国银行总裁。
但名门望族只赠予了她一个优渥的生长环境,却未带给她关于爱情与幸福的荫蔽。
那时一向循规蹈矩的她,听从四哥的选择和安排,十三岁订婚,十五岁嫁给才子徐志摩。

徐志摩
向来倜傥不羁的大诗人第一次看到张幼仪的照片,就讥其为“乡下土包子”。
而在同时代人的笔下,张幼仪则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其人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
这场婚姻,与其说是一对璧人玉成“秦晋之好”,不如说是利益结盟。徐家当时已是江南富商,和有着极高的政治经济地位的张家联姻,对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来说求之不得,遂在其精明的盘算之下,定下了二人的婚约。
张幼仪于是辍学嫁到浙江做了少奶奶。而徐志摩的反应则是:“媒妁之命,受之父母。”
婚后,徐志摩对张幼仪很少正眼以瞧。在他看来,她既非兰心蕙质,也不风情万种。虽下得厨房,却上不了厅堂。“贤良淑德”是那个时代女子的“标配”,却远不能成为一个恃才傲物的诗人的理想伴侣的高标。
张幼仪与徐志摩
所以,他尽管照常履行基本的婚姻义务,亦不过是遵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而已,以满足两位高堂含饴弄孙的愿望,就算聊尽责任和义务了。
1918年,张幼仪生下长子徐积锴。喜得麟儿,并没有改变徐志摩对张幼仪的态度,这个浪漫的诗人一直忠实于自己的感受与感情:他不会在不喜欢的人与事上有任何眷恋与盘桓。


张幼仪(18岁)和长子徐积锴


所以不久,徐志摩就潇洒地出国留学了。1920年,徐志摩收到张幼仪二哥的信,在张君劢的要求下,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张幼仪接至身边。
张幼仪回忆当时徐志摩来接她的情形:“我斜倚着尾甲板,不耐烦地等着上岸,然后看到徐志摩站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就在这时候,我的心凉了一大截。
他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虽然我从没看过他穿西装的样子。可是我晓得那是他。他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不会搞错的,因为他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儿表情的人。”
我的万水千山,不是你要的翘首以盼。
所以,大可不必开口嘘寒问暖了,他那个漫不经心瞥来的眼神,已将对她的嫌恶昭然若揭。
两人在沙士顿住下,不久张幼仪再度怀孕。此时徐志摩正在追求他所谓的灵魂伴侣——林徽因,分身乏术的诗人左支右绌,于是在得知张幼仪身怀六甲后,黑脸以对:“把孩子打掉。”
徐志摩与林徽因

那时打胎是非常危险的,张幼仪委屈至极:“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而死掉。”
徐志摩冷冰冰地说:“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的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
梁实秋曾如此评价徐志摩:“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
在别人眼里,他温润如玉,谦恭得体,但唯独对不爱的妻子,无所顾忌地将自己扮作冷酷的暴君。
所以,无暇他顾的诗人,只想干脆利落地解决一切麻烦,那是他献给林徽因的爱情“投名状”。

其后,徐志摩要求马上离婚,尽管在此之前,张幼仪已有一些心理准备,但当徐志摩面无表情,笃定十足地提出离婚时,她还是如堕冰窟。
她可以忍痛割爱,离开他,可是即将来到世间的孩子,是无辜的,他为什么要在呱呱坠地时,迎接他的不是温暖的怀抱,而是来自生父的抛弃?
见张幼仪不答应,徐志摩便一走了之,将张幼仪一人孤零零地撇在沙士顿。

张君劢与徐志摩

产期临近,无人照顾,绝望之际,张幼仪只得给二哥写信求救,在二哥的帮助下,由巴黎至柏林,张幼仪在痛苦辗转中生下孩子。
当时徐志摩明知张幼仪的去向,却不闻不问。只是在要办理离婚手续时,才赶到柏林,逼着她签下了离婚协议。
我们以为百年修得同船渡,便能和衷共济;我们以为千年修得共枕眠,便能一世缱绻,但反目成仇时,唯一的怜惜都将被剔除得一干二净。
但他并非移情别恋,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爱过她!
《汉乐府》里的女子曾誓言铮铮: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林徽因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曾抱定“生同衾,死同穴”的信念,而他的心却早已绝尘而去。
当张幼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那一刻,终于明白,这份委曲求全的婚姻给予她的,除了羞辱,再无其它。
她为什么要一直伸展着双手,曲意承欢?多少个夜不能寐,以泪洗面;多少次殷殷期待,盼他转顾垂怜。
人间多少不堪事,最是有情对无情。
从此,她要收回她的手,收回所有在他那里寄存的幻想与希望。
于是,协议书上讲定的五千元赡养费她一个子儿也没要。断则断矣,你取阳关道,我过独木桥。从此不必牵扯不清。
徐志摩则欢天喜地,写了一首诗《笑解烦恼结》送给张幼仪,在诗里,他认为忠孝节义是个死结,它“把人道灵魂磨成粉屑”。
他认为自己是愚孝的牺牲品,但张幼仪何尝不是无爱婚姻的殉葬品?只是他可以恩断义绝,奔赴新欢,她却只余一地狼藉,在断瓦残垣里收拾旧河山。


在德国时的张幼仪(1924年)


签好离婚协议后,徐志摩跟着她去医院看了小彼得: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颠倒”,“他始终没问我要怎么养他,他要怎么活下去。”
那时他全部的爱恋与心思,都给了他的缪斯女神。夫妻一场,父子一场,她们竟无法从他浩瀚的爱的海洋里,取得“一瓢饮”。

离婚后,张幼仪先到巴黎,后随二哥去了德国,入裴斯塔洛齐学院攻读幼儿教育。
而她当时学幼儿教育的动机,无外乎是怜恤稚儿父爱不存,她的肩头要承担起双亲的责任,所以,她要给他们最好的教育。
但怎奈,1925年,张幼仪痛失爱子彼得。这个可怜的孩子从他被孕育那天起,便注定是不受欢迎的。
他与父亲最近距离的接触,就是他的父母办完离婚协议时,徐志摩隔着窗子对他的最后凝望。那一刻,作为诗人的父亲也一定有过舐犊情深吧,但,他对自由与新生活的追求旋即覆盖了那须臾的温存。

年幼夭折的张幼仪次子彼得


所以,小彼得来不及长大,便在3岁时死于腹膜炎。
为此,张幼仪痛不欲生,幼子的夭折,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从柏林回国的列车上,窗外大片生机勃勃的田野疾驰而过,手捧幼子骨灰盒的张幼仪面色平静,却心如死灰。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收尾曲里的断肠句: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那被命运的飓风席卷了一切的人生,亦如这茫茫的雪野,空空如也。
张幼仪后来自己也承认,她生命的轨迹就是从柏林回来后被分成了两段。


张幼仪晚年照


曾经,她如菟丝花,缠绕寄生在他高大的树干上,一无所长,仰人鼻息。无论是经济,还是感情,爱得无尊严,活得无价值。而当她决意摒弃那个旧我时,才生发出凤凰涅槃的力量。
也许只有当一个女人一无所有时,才会一无所惧。

张幼仪回国后先是在东吴大学教德语,后来在张嘉璈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储蓄银行副总裁,此外,她还兼任云裳时装公司总经理。由张幼仪执掌的服装公司,是中国第一家新式服装公司,采用独特的立体剪裁法,改良了中式服装的样式,在上海滩风靡一时。
张幼仪最初只是一个金融方面的门外汉,虽毫无经验,但她以学徒的心态从零做起,勤力奋勉。同时固执地将办公桌摆在银行大厅的最后头,这样银行的全景就能一览无余。
由于潜心学习,笃志于此,张幼仪没过几年便如鱼得水,并连续多年当选为银行董事。
当时的银行职员后来这样回忆道:“那年她约40岁左右,腰背笔挺,略显高大,神情端庄大方,有大家风范。她就在我们营业厅办公,准时上下班,除接电话外,很少说话,总是专心看文件。我经常要将报表和装订好的传票本请她盖章,有时听到她打电话时用德语。”
1937年日军占领上海之时,大批顾客前来提钱,现金短缺,她不得不向另一家大银行借4000元周转,刚巧有一个顾客来提4000元的款额,一旦提走,银行资金链必将断裂,甚至濒临倒闭。张幼仪于是急中生智,请云裳服装公司经理作保写了一张契约,向这位顾客约定六个月后连本带利偿还。
之后半年里,张幼仪一直随身携带这张契约,在准时按月还款后帮助银行渡过了难关。


在上海任银行行长和霓裳服装公司总裁时的张幼仪


由于张幼仪为人恪守信誉,并管理有方,战时,女子商业银行历经波折而岿然不倒。直到1955年金融业公私合营才宣告结束,一共开办了31年。
由于她的执舵,这所银行并没有在战争和时代的波诡云谲中轻易被倾覆,走过三十载的风雨人生路,它见证了一位女子的胆识与智慧,更有她的自强不息。

1954年,已逾知天命之年的张幼仪在香港与邻居中医苏纪之结婚。
苏医生曾留学日本,在上海行医。他当然没有徐志摩的盖世才华,亦非富商巨贾,但胜在宅心仁厚,更重要的是,他倾其所有,给予了半世漂泊的她一个家。
一个能为她遮风挡雨,一个能令她心有持归的家。
曾经,她站在异国他乡的街头茫然四顾,无家可归。而当半个世纪的光阴令她鬓染秋霜时,她终于肯将那颗封存已久的心,再度托付。
婚前,她写信到美国征求儿子的意见:“因为我是个寡妇,理应听我儿子的话。”


多年历练,她早已脱胎换骨,成为一名新式女子,但骨子里,始终是一位心有牵系的慈母。
儿子的回信情真意切:“母孀居守节,逾三十年,生我抚我,鞠我育我……综母生平,殊少欢愉,母职已尽,母心宜慰,谁慰母氏?谁伴母氏?母如得人,儿请父事。”
1967年,张幼仪67岁的时候,曾和苏医生一起,到英国康桥、德国柏林故地重游。她站在当年和徐志摩居住过的小屋外,久久地,凝神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蔓草丛生,鹧鸪幽啼。
恍然于忘川之上,已无法分辨今夕是何夕。
原来人的一辈子可以这样很快地过去。

张幼仪、林徽因和陆小曼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飞机失事,陆小曼哭得死去活来,大恸之下根本无力操持丧事。徐志摩曾经深爱过的林徽因,也只是遣丈夫梁思成弄回一片飞机残骸,挂于卧室以供凭吊。而被他抛弃的发妻张幼仪则以她的冷静果断处理一切。
甚至,在徐志摩罹难后,张幼仪每月都要寄钱,帮助贫病交加的陆小曼。此外,台湾版的《徐志摩全集》也是在她的策划下编辑出版的。
因感念徐家二老一直将其厚待,她便以干女儿的身份为他们送终。
晚年,她曾对侄孙女张邦梅说:

张邦梅与张幼仪

“我要为离婚感谢徐志摩。若不是离婚,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找到我自己,也没办法成长。他使我得到解脱,变成另一个人。”
与仇恨相比,放下,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摒弃执念的那一刻,终得成全的是我们自己。
苏纪之去世后,张幼仪遂搬至纽约,与爱子团聚。1988年病逝于此。


电视剧《人间四月天》剧照


张幼仪于徐志摩多姿多彩的情感生活中,是最无存在感的一位,比起风华绝代的林徽因和陆小曼,她一度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隐形人,虽然不具备得天独厚的美貌与才情,未被幸运额外眷顾,但她没有一直匍匐于命运的脚下,在婚变后毅然转身,叱咤商界几十载,并以中国首位女银行家的身份永载史册。
所以,若论人生的精彩度,她丝毫不逊于徐志摩感情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一位女主角。

法国大作家司汤达的墓碑上刻着六个字:“写过,爱过,活过”。而当她离开人世的时候,可以为自己做结的,亦是这简短的几个字:哭过,笑过,爱过,活过。
此生堪慰,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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