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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稿]资本之下的外包画工:一份零散的观察报告

公共社会科学 零号笔记本 2024-03-05

文| 马止

编者按

本文为热心读者马止投稿,原文首发于知乎。

本号非常欢迎劳动者相关话题的各类投稿,如有相关稿件,可以发送至邮箱:publicsocialscience@proton.me


文章梗概

· 一

· 二

· 三

一、


「画师是二十一世纪艺术家的出路!」当有时同人谈起电子时代艺术的末落时,有人常常会这样安慰我。想来也确实是如此,纵然在今天,油画与山水之类的艺术都已经曲高和寡,无法养活广大的画家,但对于板绘的需求依旧十分汹涌,建模也好,设计也罢,依然需要人们花心思去绘画,那么艺术家们也便有了出路吧,我不由得放下心来。


然而,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在当前经济普遍下行,工薪阶层的待遇越发下降的年代,画师又怎能独善其身呢?他们总不会都得已被贴上木头奖章,晋升为光荣的小资产阶级吧。想着每年从艺术类院校毕业的数十万名学生,我查起了资料。


我身边的多位朋友曾经有过做画师的梦想,不过中途放弃了,从他们口中了解了一些画师培训的流程。除去国内专业院校——这其中当然有不少教育质量低下,无法培育足够的技能——不少画师选择了网课,例如K大课程。这个台湾的线上课程每年都会吸引上万人报名,「透视结构」、「动态构成」、「色彩光影」三节课一共六千余元。每一期课程分若干小群,一个群有三五助教负责答疑,改画,作业查收。这个课程持续约三月,周末开讲。每周讲完助教在小群日常答疑改画,教授商业绘画技法基础。一切都程序井然的如同商业化大学一般,仿佛给每一名日夜奋战在数位板面前的年轻化时以无限的梦想。

显然,这是一笔不小的投资,已经远超了B站或知识星球上几十元知识付费的范畴了。这是上万人在投资自己的未来,而据那位朋友说,这对于一名职业画师而言,很多时候仅仅是开始,还需报名其他更多专项课程,才能满足行业的标准。因此,如此多的投资、如此长的学习时长,这想必这是一个令人心向往之的行业吧!


然而,在我了解了更多的情况之后,才发现这背后的残酷与荒诞。一些在相关行业上班的朋友对我说,像K大每届的一万余人之中,只有一百个人才能在五年之内找到相关行业的工作;而只有这其中又绝大多数进入了外包公司,余下的往往只有两三人能找到人们口中的“正经工作”——“稳定”的大厂岗位。于是,有九千余人的投资打了水漂。我相信,在这前来报名的一万多人之中,恐怕只有极少数是那些花几千块钱只为培养一点闲情雅致的中产阶级,更多人是那些天真而不幸的投资者,渴望成为一名精湛的画匠而不得。而这也是盖伊·斯坦丁在《朝不保夕者:全新的危险阶级》中对于当代商业化教育的断言:就像那些迅速倒闭的加盟奶茶店一样,当这些学生兴高采烈地从网络大学毕业的那一刻,这个行业全部的资本积累就已经完成了:

总之,年轻的朝不保夕者抱怨教育制度不再能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抗议生活如此商品化。这里的冲突非常明显:一边是商品化的教育过程,另一边则是异化的工作,这些工作不需要很高的学历就可以做。他们都将生活看作一场正在上演的地位挫折悲剧,讲述了大家是如何成为天涯沦落人的。不过,年轻人还是不愿重蹈父母那代人的覆辙,拒绝劳工主义时期的单调乏味的工作生涯。


而这一百人的处境又是如何呢?他们也许是这上万人之中的佼佼者,也可能是那些在这入门课程毕业之后继续深造的那些人,换言之他们投入了更多的时间与学费去专精(一两项技能)。而这其中大多数进入外包公司的人,又是否就能从他们的投资中得到回报呢?


很不幸,答案是不能。


对此我咨询了另一位朋友,他作为一名大厂美术部门的正式工,已经在这个行业经历了很多,也曾试图用自己的影响力去帮助那些在这个行业之中走入歧途,被企业与资本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美术生。他很悲痛的告诉我,那些进入外包工厂的员工,过着近乎如同契约奴工一般的生活。


二、

绘画行业的外包公司往往是那些大厂与外包工之间的中介。大厂商,例如米哈游,腾讯,网易等公司下派具体的订单交给外包公司,而外包公司再把绘画过程中的一系列细节分包给员工,在这期间一个上万元的订单,也许交到员工手里就只有几百块钱的薪水,这其中上百倍的抽成率可谓骇人听闻。而且正是在这样的抽成率之下,再这样预先悬在头顶的剥削之中,一名外包公司的员工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而这些外包公司员工的工作,其实无异于电子厂的工人。据我朋友黎的描述,他们大部分的工作可以说简单机械如同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没有权利设计手中的作品,工作的内容也不外乎拆分图层、上色之类的完全不需要技能的工作——而此前他们在网课上的投入似乎完全打了水漂,仿佛一个学了四年中文系、怀抱着满腔文学激情的学生,最终却要给营销号小编遣词造句,当书童。而这样简单的工作,也许要持续上十三、四个小时,每周六到七天,近乎全年无休。黎当时感叹到,这可比所谓电子厂中的员工要血腥的多了,毕竟电子厂过分的劳累还会可能弄坏锤子与齿轮,导致加班不可能太长;而画师就算是精疲力尽,昏厥猝死在电脑前,也不会影响他人的工作太多,那么就让他们去干吧!


于是再这样朝八晚十、一周工作六到七天的极限压力之下—— 这会让我们想到恩格斯在《英国无产阶级现状》之中的描述,资产阶级残忍的尽头就是人类的生存线,因此历史总是在这里发生巧合——这些画师也许只能拿到二千到三千的月薪。这似乎是对他们此前的投入、青春的理想,乃至于一切美的追求最大的侮辱。因为任何一个有尊严的体力劳动者,都能靠卖力气拿到同等甚至更多的收入,以至于这种程度的剥削近乎,让我们想到了那些封建主义社会之中的「超经济剥削」:不再是无形的市场之手主导一切了,有的只是一只有形的、拿着皮鞭的大手,让人们剥掉皮,掏出青春贱卖给他们。


那么,这一切的辛劳、全年无休、焚膏继晷的工作换来的是什么呢?换来的是一连串虚伪的许诺与许诺最终的幻灭。许多公司都会向画师承诺:“干吧,昼夜颠倒心情的去干吧,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组长,甚至得到升迁“。不过这显然是骗人的谎话——一个二十个人的分公司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二十个组长。那么大多数人去了哪里呢?想想也知道,「极限的加班」只不过是一种慢性死刑罢了。用不了六到七年,当这个员工的生产力下降,他们也便会被轻易的抛弃掉。毕竟,新来的韭菜有的是,那些刚从大学以及网课上毕业的、懵懂的、易于操纵的年轻人,又会来到这家公司报道。少年画师们会喊出令老员工惊恐的话——”我不要钱,让我干这份荣誉工作吧“——那是他们曾被许诺时也喊出过的……


三、

理查德·弗罗里达在《创意阶级的崛起:关于一个新阶级与城市的未来》一书之中,曾满心欢喜的宣告着「创意阶级」这个阶级的诞生:


本书描述的是一个新的社会阶层的出现。如果你是一名科学家或工程师,建筑师或设计师,作家、画家或者音乐家,或者你的创意才能在你所从事的商业、教育、保健、法律或者其他任何职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那么,你就是这个新生社会阶层一“创意阶层”中的一员……同其他社会阶层一样,创意阶层形成的根源是经济性的…… 其特征则在于其成员扮演着“创意的提供者”这一特定角色。由于创意是经济增长的驱动力量,因此从影响力的角度而言,创意阶层已经成为我们这个社会的主导阶层。


但如我们上文外包画师的案例所看到的,在「创意阶级」20 ~30%的就业人口数量背后,其实是大多数的「创意民工」依然生活在不亚于泰勒制之下工人的境遇之中,甚至拿着比体力工人更加微薄的工资。拆分图层、上色与机械的修改当然谈不上「创意」,而他们的收入更不是交给一个「创意提供者的收入」。我们会看到真正决定绘画方案、提供创意的人,貌似是那些大厂之中的员工:他们决定着作品如何设计、他们命令着广大外包工人,他们是外包工人的压迫者——这样的话术经常盛行于外包公司之中。善于“管理“的经理们会培养这种同仇敌忾的愤怒、以及「你们使劲加班,用价格战打死那些大厂员工」来让这些奴隶一般的外包工获得满足,与管理者情同手足。


事实果真如此吗?外包工和正式工的矛盾难道是根本的矛盾吗?


手与脑、决策与执行的分离,让正式工与外包工人成了「矛盾的两方」,但归根结底同样作为资本剥削之下的奴工他们的境遇又能有多大区别呢?他们之中有谁能真正决定自己的薪酬呢,又有谁才能真正决定绘画的创意呢?在美术行业似乎有着一堵以色列隔离墙——一头是充斥着命令的大厂园区,一头是像《包身工》那样的血汗工厂。正式工与外包工替资本家轮番背负骂名,两头被剥削的生产共同缔造了劣质且低效的美术行业景观……唯有利润增长是漂亮的——那是所有画师们倒贴的份额。


因此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算得上“创意阶层”,只要资本主义存在一日,“创意”就只会成为资本增值的幌子。正式工与外包工,无非是一个带着金枷锁、一个带着铜枷锁,昼夜不息的修建着永远不会安葬他们的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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