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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阿拉伯语中本土“白读词”与标准阿拉伯语“文读词”的辅音分析

刘驭风 思索阿拉比
2024-09-03

作者简介:刘驭风,阿语系2019级本科生。目前已保研至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研究院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专业语音学与音系学方向。


一、文读与白读的基本定义与迁移

    首先,有必要对标题中这组打引号的新概念做一些说明。“文读”与“白读”本身其实是一对汉语方言学术语,指“白话”与“文言”。目前多数汉语方言都是“中古汉语”的后代(闽方言的分离时间更早),而后在当地不断演化形成了各自的“白读”音,一般用于日常生活中的基础口语词汇;除此之外,各地方言又会受到官话读书音的影响,在一些生活中相对少见的高级书面词汇中采用另外一套层次,称为“白读音”。——这一现象在不少非官话区中存在,有许多字在口语和书面词汇中发音不同,如上海话的“大”作一般的形容词时读/du/(本文不标声调),但在“大楼”等整体借入的文读词中却读作/da/,所以“大个楼”(“个”相当于普通话“的”)/du.ɦəʔ.lɤ/并非“大楼”/da.lɤ/。为了避免喧宾夺主,关于汉语方言的更多内容将置于文末作进一步补充。

    而说回阿拉伯语,和汉语的情况类似,各地方言差异极大,但同时也存在一种统一且强势的书面语言及其朗读形式(即标准阿语),使得分散在各地的方言使用者能产生统一的阿拉伯语言与民族认同,因此“文读”与“白读”的汉语方言学概念也同样可引入阿语方言研究中——本文以埃及阿语为例,继承自共同祖先“原始阿语”的形式为“白读”,而后来从标准阿语中借入的词则可称为“文读”。由于这组概念和书面形式挂钩,所以考虑到阿文一般只书写辅音字母,下文中也仅讨论辅音层面的差异。


二、埃及阿语与标准阿语的辅音对比

    埃及阿语是怎么样的,和标准阿语相比有什么区别?不妨先来看一下这两种阿语变体的辅音列表[1],首先是埃及阿语的辅音:(其中彩色的单元格表示较为少见的“边缘音位”,下文中会涉及到一部分)


而标准阿语的辅音表如下所示,这里重点关注红框标出的部分:


    可以看出,两者最关键的辅音差别在于,埃及阿语缺乏三个齿擦音/θ, ð, ðˤ/(对应字母ث、ذ、ظ),就算是把埃及阿语的表中彩色的“边缘音位”全部算上仍然没有,所以如果有标准阿语中涉及ث、ذ、ظ的词要进入埃及阿语,会发生什么变化?这就是埃及阿语文读音中的重点关注对象。


三、埃及阿语的文白读音位

(一)  白读爆发音、文读擦音

1. ث, ذ:不产生新音位

    首先需要明确一点方言研究的基本概念:目前所有称为“阿拉伯语”的各类方言变体存在一个共同祖先“原始阿语”(Proto-Arabic),广泛使用的标准阿语其实是希贾兹方言的标准化产物,相对完好地保留了原始阿语的各类特征,而其它方言变体则在演化过程中发生了更多变化。所以,上文中说标准阿语有相比于埃及阿语而言“额外”的三个辅音,是因为保留得好,而不能说是标准阿语“演变”为埃及阿语的过程中“简化”了三个辅音,毕竟这两种阿语变体是同一祖先的不同后代,是兄弟而非父子关系,没有直接的继承。——那么比如,ث在埃及阿语的最早期形式中可能仍然保留了原始阿语的格局,但后来逐渐并入了ت;而在标准阿语里则仍然保留了ث、ت、س的三重对立。

    具体而言,ث在现代埃及阿语中的白读音为/t/(ت)、文读音为/s/(س),即在日常词汇中和ت合并、在高级书面词汇中和س合并;同理,ذ是ث的浊化形式,白读音为/d/(د)、文读音为/z/(ز)。其实ث和ذ本身发音位置接近于ت和د,而在发音方式上又与س、ز同属擦音,可以认为在某一阶段ث和ذ的发音更接近ت和د,于是合并;但后来标准阿语借词传入时,埃及阿语使用者又认为擦音更符合标准阿语ث和ذ的听感,所以改用س和ز去模仿。

    以下各选取两种辅音的白读和文读音示例,下文中所有埃及阿语的语料及其拼写来自Hinds & Badawi (1986)[2],若埃及阿语中词的形式与标准阿语不同,则在其后的括号中补充标准阿语的对应形式:


白读音/t/:اتنَيْن “二”(اثنان或اثنين,不变格)、تَلَت“三”(ثلاث)、تلج“雪”(ثلج)、تَوْم“大蒜”(ثوم)。

ذ白读音/d/:دَيْل“尾巴”(ذيل)、دهب“黄金”(ذهب)、دراع“手臂”(ذراع)、دِيب“狼”(ذئب,另有ئ变ي)。

ث文读音/s/:حديث“圣训”、تمسال“雕像”(تمثال)、ممسّل “演员”(ممثّل)、مثلّث“三角形”(尽管和تلت同根,但“三角形”比“三”在日常生活中更少提及,所以一组同根词间也有文读/s/与白读/t/的差异)。

ذ文读音/z/:إذاعة“广播”,ذنب“罪”、ذهن“头脑”。


    总结后可以发现,在白读词中ث和ذ的拼写往往会被替换为ت和د;但在文读词里则基本保留标准阿语的ث和ذ,仅م س ل(م ث ل)根母等个例会替换成س或ز表示(不过词典Hinds & Badawi (1986)在根母编排时按照语音而非书写,所以比如仍然能在“ز”下找到“ذهن”)。

    本文归纳有两点原因:其一,埃及阿语使用者认为标准阿语ثذ表示的/θ, ð/与自身白读音的/t, d/发音并不接近,而白读词的日常使用频率更高,所以在非正式的书写中会替换成发音更吻合تد。其二,如果要在语音层面使用文读词,往往要求使用者在书写层面先看到过标准阿语对应词的拼写;也即并不是像白读词那样先听过语音形式、再去找合适的字母书写,而是在受教育过程中先记住书写形式、再在口语中找一个接近的发音,因此在书写时也会保留标准阿语带ثذ的形式。

    所以,就好比前文中提到的تلتمثلث,在牙牙学语刚开始数数、但还不怎么会识字的时候,先知道了“三”的语音形式为/talat/,等识字后再去找该怎么写;而到了学校看到课本上的“مثلث”之后,才知道有“三角形”这一概念并记住了其拼写,只是埃及阿语的发音里没有ث,会用س来代替。


2. ظ:双向聚合群中的新音位/zˤ/

ظ    完全对应ذ的顶音形式/ðˤ/(和ذ的区别在国际音标里用咽化符号/ˤ/来区分),白读音为/dˤ/(ض)、文读音为/zˤ/。举例如下:


白读音/dˤ/:ضلمة“黑暗”(ظلمة)、ضفر“指甲”(ظفر)、عضم“骨头”(عظم)、ضهر“中午”(ظهر)。

文读音/zˤ/:محفوظ“受保佑的”、نظام“系统”、ظاهرة“现象”。


    其实ظ白读的情况和ث、ذ相同,都是爆发音和标准阿语的齿擦音对应,也可用ض来代为拼写。然而和上述两者最大的不同点在于,ظ的文读音/zˤ/在埃及阿语本身的白读词中并不存在,是一个仅限于文读词的边缘音位。

    不过,/zˤ/的地位又没有那么特殊。因为埃及阿语原本就有/sˤ, dˤ, tˤ/(对应ص、ض/ظ、ط)三种顶音,处在一种“三缺一”状态,如果加上一个/zˤ/,那么爆发音组ط、ض和擦音组ص、ظ就各自可以构成清浊对立,同时无论是清音还是浊音都有爆发音和擦音两种发音方式,这种情况称为“双向聚合群”,顶音系统便会较为稳定(甚至就算没有标准阿语借词,这种三缺一格局也会自动类推以补足一个/zˤ/)。

    也因此,对于这样一个新的音位/zˤ/,尽管和标准阿语的/ðˤ/有些区别,但字母ظ仍然是其唯一可行的书写形式,词典Hinds & Badawi (1986)的“ظ”章节下也均为读作/zˤ/的文读词,而非像“ث”或“ذ”章节那样不需要出现、将各条目引入白读“ت”、“د”或文读“س”、“ز”即可。


(二) ق与ء的层次

    上文提及的三个字母的文白读关系较为简单,而下面ق与ء的层次关系就更加复杂了:

    首先,ء在埃及阿语白读词中脱落,涉及词中或词尾ء的词在ء脱落后的大体情况和标准阿语中ء的底座形式相同,如上文提到的例子ديب“狼”对应标准阿语的ذئب,用د对应ذ之后,ئ变为只剩底座的ي,就能得到埃及阿语的形式。而至于词首的分读ء,确实也发生了脱落,但因为人在发元音时本身就会自然而然地加上喉塞音/ʔ-/,所以相比于词中和词尾ء的变化而言,不会产生明显的文白读差异。

    其次,ق在白读词中反而变成了和标准阿语ء相同的/ʔ/,但这一变化的时间点晚于埃及阿语ء的脱落,所以必须是رأس先变成راس(“只剩ء底座的形式”),等到这一音变不再发生后,才有وقت变成“وَأْت” /waʔt/;否则如果顺序一颠倒,那么产生出的“وأت”又会进一步脱落变成“*وات”,这就不符合埃及阿语目前的模式了。

    最后来到文读层,正是因为ق在白读词中的音变,导致原本随ء脱落而消失的/ʔ/音位又得以复原,于是在文读词中便可以保留标准阿语里含词中词尾ء的形式[3]。同时,ق也发生了文读,完全按照标准阿语增加了边缘音位/q/——所以以ق ر ء的同根词为例,动词قرأ是读作“أرا”的白读词;而القرآن则和标准阿语的读法一致,并没有读若“*الأُران”。同样地以下也补充列举一些ق和ء文白读的例子:


ق白读/ʔ/:قوي“非常”、قهوة“咖啡”、قلم“笔”、شرق“东方”、سوّاق“司机”。

ق文读/q/:القاهرة“开罗”、ثقافة“文化”、إفريقيا“非洲”。

ء白读(消失):فار“老鼠”(فأر)、ميّة“百”(مائة或مئة)、عشا“晚餐”(عشاء,无底座的ء直接去掉便是埃及阿语的形式)、ورا“后面”(وراء)。

ء文读/ʔ/:بؤس“贫穷”、أعضاء“成员(复数)”、بريء“无辜的”。


在这四类中,只有ء白读(即消失)时埃及阿语才会普遍采用和标准阿语不同的拼写,而ق的白读和文读则基本不作区分。ء白读书写差异的原因较为直观,因为既然埃及阿语存在由ق白读导致的/ʔ/音位,而不是仅仅作为元音在词首时的自然增音,那母语者对于/ʔ/出现与否就相对敏感,加上白读词也更加常用,所以和前文中提过的三种白读一样倾向于采用更贴合语音的书写。

    然而,ق的白读却并没有采用音形一致的ء,本文推测是因为ء在标准阿语里本身就有一套复杂的底座书写规则,一般人根据埃及阿语语音形式推导出采用ء而非ق的正确书面形式有一定的困难,所以反而采用在受教育过程中看到的标准阿语形式会更加直观便捷。[4]

    而从书写回到音系层面,另外需要指出的是,ق的文读/q/是一种较为特殊乃至突兀的边缘音位,尽管和ظ白读音/zˤ/一样在埃及阿语白读层中不存在,但并不像/zˤ/那样处于容易类推的双向聚合群中。所以归根结底,这或许和ق ر ء根母在伊斯兰教中的重要性有关,使得ق的文读没有并入ك或ج/ɡ/(见后)等部位相近的音。


(三) 缺乏文读的ج

    相比于上面五个字母,ج是埃及阿语里唯一一个和标准阿语发音有明显差异但又缺乏文读音的字母,几乎只读/ɡ/而没有/d͡ʒ~ʒ/,即标准阿语的/d͡ʒ/到埃及阿语的/ɡ/是清晰的一一对应关系,而非上文反复提及的两套层次。这一特征甚至在一些近现代的其它外来语借词中也存在,如جرنال“报纸”来自法语的journal /ʒuʁnal/,但是在埃及阿语里仍读作/ɡurˤnaːl/。

    不过也有一些例外,如源自法语abat-jour /abaʒuʁ/的أباجورة“灯”,就罕见地保留了/ʒ/而读作/abaʒuːrˤa/。这可能和法语词借入的具体年代有关,在早期时埃及阿语使用者仍会习惯性地按照和标准阿语的对应关系,将外来词中的/ʒ/读作/ɡ/;但后来随着越来越多的外来词涌入,则倾向于保留住/ʒ/。

    总之,这已脱离了本文的范畴,因为文读词需要建立在存在标准阿语拼写、且埃及阿语使用者知道某个词带有ج的基础之上,才能实现从/d͡ʒ/到/ɡ/的对应。而法语本来就没有阿文书写形式,所以只是语音上的“模仿”而非“对应”,和为模仿欧洲语言而出现的/p, v/等新边缘音位属于同一类型。


四、总结与补充

    总的来说,尽管埃及阿语和标准阿语在纯辅音音位的差异上相对较小,完全缺乏的仅/θ, ð, ðˤ/三个,但在这之下由于白读和文读的层次差异,产生了复杂的对应方式,甚至出现了由ق白读/ʔ/而导致ء文读/ʔ/能恢复的链式关系。埃及阿语作为目前母语人口最多、文化影响力最强的阿语方言,部分高年级阿语专业的同学有学习埃及阿语的需求,然而这种复杂的层次关系确实会给学习造成一定的困扰,所以本文通篇采用“文读”、“白读”而非“上层变体”、“下层变体”等更常见的社会语言学术语,也是为了帮助启发读者与自己的方言进行联系,从而更好地理解标准阿语对埃及阿语的影响。

    然而,本文对于某些可能来自标准阿语以外某种阿语变体的借词难以给出准确的解释,如ض ب ط词根的ضابط、مضبوط、ضبط等均有ظابط、مظبوط、ظبط的变体,但无论是标准阿语还是埃及阿语,ض都只有爆发音/dˤ/一种发音,所以可能是整个词根都受到了周边贝都因方言层次的混入

    而关于汉语方言的文白读现象,最后再来做一些补充。一般而言,因为书面汉语与官话发音(比如南京话和北京话)紧密联系,方言和官话的差异越大,使用者会越难意识到自己母语中某种和北京话相去甚远的发音事实上源自同一个词;那么在只看汉字而不知自身方言发音时,也就越容易直接吸收一个接近北京话的发音作为文读。这一现象古来有之,并非是在推广普通话之后才出现。

    在各非官话方言中,闽方言因为分离时间较早,有时不仅仅只有“白”和“文”两个层次,以闽南语泉州话为例,“石”有/t͡sioʔ/(“石头”)、/siaʔ/(“石榴”)、/siak̚/(“磐石”)三种音,对于什么词到底该用哪一种层次的读音,其实最终只能取决于约定俗成。而相比之下,粤语广州话因为存在一套较为发达的朗读体系,使用者将汉字与广州话发音对应的能力要明显强于其它方言的使用者,所以尽管和官话也有较大差异,但文读情况则较少见。

    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文白异读现象并非只和借词相关,如近代汉语的入声在北京话中丢失(而在不少方言区以“发音短促”特征保留下来),但演化出了两种分别用于日常和书面词汇的发音,如“角”在“桌角”、“牛角”等日常口语词汇中为jiǎo,但在“角斗”、“角色”等书面词汇中为jué,这种情况也是“文白差异”。

    最后,由于篇幅有限,本文的重点关注对象仍然在埃及阿语的介绍上,关于汉语方言的内容只要简要提及。但总之,也欢迎感兴趣的读者进一步研究各种阿语方言,或是结合汉语方言做更多比较研究,丰富国内阿语研究的多样性。


五、参考文献

1. 游汝杰. 汉语方言学教程(第二版).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

2. 麦耘. 音韵学概论. 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9.

3. 徐通锵、叶蜚声. 语言学纲要.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4. عبد الوهاب علوب. معجم الدخيل في العامية المصرية. القاهرة: المركز القومي للترجمة، 2014م.

5. Hinds, Martin; Badawi, El-Said. A Dictionary of Egyptian Arabic. Beirut: Librairie du Liban, 1986.

6. Abdel-Massih, Ernest. A Comprehensive Study of Egyptian Arabic, Vol 4: Lexicon. Michigan: MPublishing, University of Michigan Library, 1978.

7. Watson, Janet. The Phonology and Morphology of Arabi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8. Louis, Samia. Kallimni ʿArabi: An Intermediate Course in Spoken Egyptian Arabic. Cairo: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2007.



[1] 均来自Watson(2002),但因为原书并没有全部采用国际音标,不同阿语变体中用了不同的转写模式,这里为了统一起见就换成了维基百科上的表格

[2] 受限于阿文的元音表示方式较为匮乏,两种软音分别表示长元音/eː/和/oː/。另外其实在更加当代的拼写中,也广泛存在不书写ء、阴性标志用ـه代替ـة等等情况,本文仍按照原词典中更贴合标准阿语的拼写。

[3] 为了说明两种/ʔ/的来源不同,在Hinds & Badawi (1986)上用了类似于“ꞔ”的符号来表示ق的白读,而“ʕ”表示ء的文读。

[4] 不过Hinds & Badawi (1986)的成书年代略早,在社交媒体广泛使用的现在,口语中极其常用的قوي已经有了“اوي”的拼写变体。


作者:刘驭风

排版:彰荣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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