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实录 | 胡阿祥：六朝如梦

5月30日晚，胡阿祥教授以“六朝如梦”为主题，向我们分享了六朝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和人生哲学，以“梦回六朝”“梦断金陵”“寻梦千年”“圆梦盛世”四个篇章为主线，述说六朝古都南京的国、城、人、事，由古及今，串联六朝文化的过往与现实，为大家带来一场融合百年六朝文化、深沉地域情怀和独到历史见解的思想盛宴。

“六朝如梦”，题目是借来的

古都南京，习称“六朝古都”。

晚唐韦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为什么是六朝？

南京建都不止六朝，但六朝是重要的。南京累计建都时间450多年，六朝所占即为330多年，其间基本连续而无间断。每个古都都有他们象征的朝代，西安有周秦汉唐，北京有元明清，南京所有的，则是“六朝”。已经远去的六朝，仍然活在今天的南京，精神的南京属于六朝，蕴有中国文化特别推崇的“风流雅致”。《儒林外史》曾载有两位南京的挑粪工结束了一天的劳作，担着空桶，歇在山上，相约：“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作者借书中人杜慎卿慨叹：“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城风之雅致，可见一斑。

南京人有句口头禅“多大事啊”，街上有人吵架，必有人纷纷上前开始拉架，边拉边说：“多大事啊，多大事啊。”历史上的南京城可谓是屡经兴衰，王朝都常常倾覆，城池都几遭毁灭，“多大事啊？”这种于沧桑中洗练出的淡然气度，恰是“风雅”的最好写照。《自豪的南京人》中的唱词这样唱：“我们南京人，总是不慌不忙，不张不扬，不摇不晃，不卑不亢”，承受力强、包容博爱，这也正是南京的城市性格。

怎样回望六朝？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刘禹锡写这诗时不曾到过南京，此诗是他对于南京“虚景藏情，沧桑寂寞“的想象。“故国”消逝，“空城”肃立，古墙昭前朝遗事，明月寄今人遥思。

诗毕，“国”“城”“人”“事”，尽收其间。

壹

青年1节

梦回南朝

1. 什么样的国

“369个年头的国：孙吴、东晋、宋齐梁陈，汉人政权的典型。”

孙吴

公元195年，孙策过江。211年，孙权从京（今镇江）迁来秣陵，次年改城名为“建业”，取建功立业之意。曾有传言称，赤壁之战前夕，诸葛亮应孙权之邀抵达南京，曾有“钟阜龙盘，石头虎踞，真帝王之宅”之感叹。事实上，当时诸葛亮与孙权见面的地点在柴桑而非京，所以诸葛亮没有到过秋陵。作此慨叹者实为刘备，如西晋虞溥《江表传》所载：“建安十五年（210）刘备之东，宿于林陵，周观地形，亦劝权都之”，又有《晋书·王导传》:“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互为印证。

三国之中，孙吴似乎总给人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长于外交斡旋，却少有如曹魏蜀汉般瞩目的“文治武功”。但将其放置于中国历史漫长的坐标轴中审视，孙吴建都南京却有着深重的意义——这是首个立国南方的华夏国家。此举极大地提升了钟山、南京、南方的地位，以至引领了此后南北分裂时代的政治格局，甚至就此决定了往后中国所有南方政权的立国形势。

东晋南朝

凡定都于长江以南的王朝，总给人以“偏安王朝”之印象，东晋南朝概莫能外。事实上，定都南京的东晋实在不算是“偏安”。东晋之所以定都长江之畔，实是北方“胡马纵横”的无奈之举。且定都选址在临近长江的南京城，而非更为南方的杭州。同时，对比孙吴的北疆，东晋的疆界明显有所北拓。而观察南方的行政区划，不难发现行政区有数量增多的趋势，这是东晋在南方愈发精细之建设的直观体现。东晋南朝年间，南方是侨吴结合——在民族矛盾与地域矛盾之间，民族矛盾更重要，所以当时的南方北方的汉人共同联合起来，对抗当时的少数民族，北方世家南渡，带来了华夏文化，南京由此称为新的华夏正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南京是汉人心目中永远的都城，是并不偏安的华夏正统之都。

2. 什么样的城

对于吴都建业，有西晋左思富丽铺张的《吴都赋》：“高闱有闶，洞门方轨。朱阙双立，驰道如砥。树以青槐，亘以绿水。玄荫眈眈，清流亹亹。列寺七里，侠栋阳路。屯营栉比，解署红布。横塘查下，邑屋隆夸。长干延属，飞甍舛互。”

而对于南朝建康，则有萧齐谢脁之《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梁朝沈约曾于《宋书》中引用诃罗陀国（今印尼苏门答腊）使臣的文字：“城郭庄严，清净无秽，四衢交通，广博平坦，台殿罗列，状若众山，庄严微妙，犹如天宫……都人士女，丽服光饰，市廛丰富，珍贿无量……四海流通，万国交会……谁有斯美，大宋扬都。”

六朝时期的南京，是当时东方世界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城，南中国的首善之区。

3. 什么样的人

“城市三要素：建筑，道路，人。”

①人口数量

建康可谓东方世界最大的城市。唐《金陵记》记载：“梁都之时，城中二十八万余户。西至石头城，东至倪塘，南至石子冈，北过蒋山”。二十八万余户，在当时已经算是惊人的数目了，然而这尚是在籍的、需承担赋税的人口数量，除此之外，“南朝四百八十寺”中的僧尼，世家府里的奴婢，商人、士兵，又不计其数。《南史·郭祖深传》载：“都下佛寺五百余所……僧尼十余万。”

在这约96km²的城中，人口约有170万，人口密度为1.77万人/ km²。而对比今朝的统计数据——“2019年底，南京鼓楼、玄武、秦淮、建邺四区户籍人口246万，常住人口约400万，约260km²，1.53万人/ km²”——六朝南京的人口密度甚至有甚今日。这可能吗？不少人抱持怀疑的态度，然而文献就是这么记载的。

②人口来源

在南京的人口来源中，总体而言，北方移民多于南方土著。《晋书·王导传》：“洛京倾覆，中州士女避乱江左者十六七。” 衣冠南渡，南京由此甚至改变了语言，从传统的吴语区转而流行江北官话。自此，南京成为了“地理上的江南，文化上的北方”，摇身一变，承接了华夏文化的正统。

③贵族风貌

梁启超指出：“战国以后至今日，中间惟六朝时代，颇有贵族阶级。” 六朝是世家大族操纵政治、引领文化，起决定性作用的时代。

当时的重要家族，来自北方的有琅琊王、陈郡谢、汝南周、彭城刘、河东裴、太原王、陈郡袁、谯郡桓、庐江何、河南褚、陈留江、兰陵萧、泰山羊、颍川荀、陈郡殷、陈留阮、河东柳、京兆韦，江南则如吴郡张、陆、顾，吴兴沈、会稽孔。南京当地（丹阳郡）又有纪、甘、陶、许、左。

所谓贵族风貌，体现在“婚”、“宦”、“学”三个层面。婚，讲究“门当户对”，宦，即出仕担任朝中与地方职位，学即学问的传承。那时，儒（人伦之学）、玄（形而上学）、佛（心灵之学）、道（身体之学）、文（思想之学）、史（记述之学），争鸣交融。六朝以做“名士”为时尚，而所谓“名士”，有着驾牛车、服散饮酒、挥廛尾、谈玄论道等等的风度，“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一件趣事是，现代汉语中的“散步”，实源于六朝之“行散”一词。六朝名士服食“寒食散”，服用者会身体发热发痒，不得不如醉酒者“散酒”般走出室内，“散一散”体内的散。

潇洒不羁的名士，彰显并塑造着六朝“质疑传统”、“张扬个性”、“关注自然”的文化追求，推动着社会风尚与文化气质从尚武到崇文、从粗向细，从俗到雅、从吴语到雅言的转变……

4. 什么样的事

六朝博物馆《回望六朝》展陈“前言”：

爰自孙吴东晋，接续宋齐梁陈，三百余载，四十人君，奠都金陵胜地，雄踞半壁江山，是谓六朝。

经历六朝之开发，地旷人稀、饭稻羹鱼的南方经济，乃成良畴美柘、畦畎相望的富沃之域，其鱼盐杞梓之利，充仞八方，丝绵布帛之饶，覆衣天下。

经历六朝之化育，尚武好勇、轻死易发之南方社会，乃成益多衣冠之绪、崇尚礼义经籍、儒玄佛道斯之为盛、闾阎百姓吟咏不辍的文明之邦。

论六朝之武略，则周瑜扬威于赤壁，陆逊制敌于夷陵，淝水之战堪称传奇，北府兵将气吞万里，旋师称量沙之谋，御寇有长城之将。

述六朝之文事，若四声、八病，始发明于江左，文选、文心，均载誉于千年，至于书尊逸少，画赞虎头，咸称绝作，传颂艺苑。

六朝科技，亦是超迈前代，极富创造，诸如赵爽勾股，冲之割圆，承天历法，抱朴医方，钢经百炼，船名千里，精思巧艺，层出不穷。

5. 大师眼中的六朝

范文澜:

在东晋南朝时期，长江流域开发出来了，使隋唐封建经济得到比两汉增加一倍的来源；文化事业发展起来了，使隋唐文化得到比两汉提高一层的凭借。

钱穆:

东晋南渡，长江流域遂正式代表着传统的中国。

谭其骧:

元帝东渡，立国于建康，于是中原人民之不堪异族统治者，相率避难斯土。是役为吾中华民族发展史上之一大关键，盖南方长江流域之日渐开发，北方黄河流域之日就衰落，比较纯粹之华夏血统之南徙，胥由于此也。

卞孝萱:

在中国历史上，六朝是承先启后、继汉开唐的重要转化时期，是中国经济、文化重心南移的过渡阶段，是继春秋战国之后又一个思想活跃、学派蜂起的时代，给后世留下了非常丰富的思想文化遗产。

胭脂井·传为陈朝后妃张丽华藏身处

贰

青年1节

梦断金陵

589年正月隋灭陈，《资治通鉴》:“城邑宫室，并平荡耕垦。”《隋书》：“诏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城置蒋州。”六朝名都化为一片丘墟。

南京的兴衰起伏非常明显，这决定于历史的大势。传统时代，中国经常出现南北分裂状态，而南京是南中国最适合建都的地方，又由于明朝以前基本是北方征服南方，于是南京的兴衰规律与政治命运因此确定：南北分裂时代，南京为具有进取之志的华夏正统之都；统一时代，南京则没有例外地遭到打压甚至损毁。南京，是成也“金陵王气”、败也“金陵王气”的城市，是国家统一则衰落萧条、南北分裂则繁荣兴盛的城市，是历史过程非常诡异、政治地位相当尴尬、命运往往被人把控的城市。

然而，我们不能仅以兴衰成败论“英雄”。兴衰起伏、屡仆屡起的历史，将南京锻造成一座坚韧而光荣的城市，南京是汉族的、农耕的传统文化的避难所，是汉人心目中永远的都城。南京的光荣，在于军事上的被征服与文化上的反征服。被征服，使南京是座沧桑、起伏、使人怀古之城，反征服，又使南京是座令人深刻、让人思考之城……

1934年中央大学教授朱偰《金陵古迹图考·自序》中指出：在西安、北京、洛阳、南京“四都之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金陵为最。”金陵者，南京也。

叁

青年1节

寻梦千年

1. 文学的金陵怀古

南京是引发文人怀古、史家思考的城市，这样的怀古与思考，充满感情，锲而不舍，于是“六朝”成为南京永远的梦，人们一直在寻梦六朝。南京历代文学的味道或基调，是因衰落而思慕的繁华、因兴废而生发的感慨，南京由此成为怀古文学的巅峰之地。2019年10月31日，南京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文学之都”。

凤凰台上凤凰游，

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

晋代衣冠成古丘。

——李白《凤凰台》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乌衣巷》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杜牧《泊秦淮》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谄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朱自清《南京》

2. 文献的“传世名著”

物质的六朝都城被毁了，文献的六朝都城仍在。2015年，南京市开展了“南京传世名著”的评选。在南京2500年城市史、450多年都城史中，六朝具有怎样的地位？24部传世名著中，成书于六朝时代的有9部。

葛洪《抱朴子》

（奠定神仙道教理论基础）

法显《佛国记》

（西行求法第一人）

范晔《后汉书》

（前四史之一）

刘义庆《世说新语》

(名士的教科书）

僧祐《弘明集》

（中国佛教史上首部护法弘教的文献汇编）

刘勰《文心雕龙》

（中国最伟大的文学评论著作）

周兴嗣《千字文》

（中国蒙学读物“三百千”之说）

钟嵘《诗品》

（中国最早的诗歌理论批评著作）

萧统《昭明文选》

（中国现存最早的诗文总集）

若再加上唐朝许嵩《建康实录》，就是10部，占比超过40%。

3. 考古的台城、都城

589年“平荡耕垦”，唐宋时期已经几乎无迹可寻；现在的南京市区又直接叠压在历代城址之上，这给六朝台城、都城的寻找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然而，作为三到六世纪南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六朝台城与都城，因其历史地位、民族象征与学术意义的重大，受到了历代学者的高度重视，其寻踪工作一直没有间断。

以历史文献与2001年以来的考古成果相印证，东晋南朝建康城由三重城垣组成。最内重是台城，核心位置在今总统府、大行宫一带，周长近3500米；外围是都城，周长约8700多米；再外围是外郭，周长约50-60里。外郭的内外，还有东府城、西州城、丹阳郡城、石头城、白石垒、秣陵县城、江乘县城、江宁县城等许多“卫星城”。

六朝都城与台城呈现北偏东25度倾斜的特征。换言之，从六朝到明朝直到今天，南京都是一座随顺自然的、倾斜的城市，这是世界文化遗产标志的最佳诠释、最好体现。

肆

青年1节

圆梦盛世

没有新世纪以来为配合大规模城市建设而展开的、备尝失落与欢欣的一系列抢救性考古发掘，就没有六朝台城与都城寻找的突破性进展，也就没有六朝博物馆的诞生。

历经7年努力，2014年8月11日六朝博物馆开馆，它寄托着南京人的特别感情——六朝古都的根终于找到了。

看建筑。六朝博物馆由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贝聿铭、贝建中父子设计而成，是南京第一座“贝氏建筑”，墙面月亮窗，地面满天星，贝氏光庭奇妙的时空变幻，让博物馆愈加美轮美奂。

品文物。六朝帝都、六朝风采、六朝人杰。来到展厅，您会感叹于“六朝建康城，东方大都会”的无限魅力。

玩审美。色彩、造型和线条，几何、光影和意境，青瓷、雕塑和书画，您会理解“六朝风采”为何获得“全国博物馆十大陈列展览精品”殊荣，您会感受到这便是少长咸集、老小皆宜的大雅场所、开心乐园。

六朝如梦！

梦回六朝，那是半壁江山的国、龙盘虎踞的城、贵族风度的人、南方崛起的事，那是辉煌的梦；

梦断金陵，那是平荡耕垦的毁灭、兴衰起伏的命运、坚韧光荣包容博爱的性格，那是沧桑的梦；

寻梦千年，那是文学的金陵怀古、文献的传世名著、考古的台城与都城寻觅，那是执着的梦；

圆梦盛世，那是21世纪初都城遗址的惊世发现，是文物诉说的风流英杰，是大象有形的贝氏光庭，是遇见六朝、感触六朝、爱上六朝、融入六朝的六朝博物馆，那是古都新城南京又一个盛世辉煌的梦！

南京梦，梦六朝！曾经的六朝，今日的六朝博物馆，仿佛璀璨的北斗七星，闪耀在古都新城的南京……

-南京大学学生会学术创新部-

摄影 | 王柏懿

文编 | 王诗玥

美编 | 韦晨隽

监制 | 王梓涵 谢琳欣 雷诗琪 刘雨辰

出品 | 南京大学学生会学术创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