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一星 | 汪维辉:口罩可以“佩戴”吗?
- 浙江大学 汪维辉 -
随着新冠肺炎的暴发和蔓延,口罩成了国人的标配,于是“佩戴口罩”便也成了众多官方媒体和各种文件告示上高频出现的用语。但我总觉得听着不那么顺耳,心里每每疑惑:口罩可以“佩戴”吗?
查查《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佩戴”条是这么说的:“(把徽章等)挂在胸前、臂上、肩上等部位:~校徽|~肩章|~袖标。也作佩带。”释义堪称精准。《现代汉语词典》在“徽章”“肩章”“奖章”“符号”“工卡”“领章”“校徽”“胸章”等词条的释义语中都用到了“佩戴”一词,如:
【肩章】军人或某些部门的工作人员佩戴在制服的两肩上用来表示行业、级别等的标志。
【奖章】发给受奖人佩戴的徽章。
这些都是规范的用法。看来“佩戴口罩”的确有搭配不当之病,我的语感没有错。
那“佩戴”为什么会是“(把徽章等)挂在胸前、臂上、肩上等部位”这样的意思呢?这是来源于“佩”字。《说文解字》“佩”字条说:“大带佩也。从人,从凡,从巾。佩必有巾,巾谓之饰。”本义是名词,指古人系于衣带上的装饰品,常指珠玉、容刀、帨巾、觽之类。(《汉语大词典》)用作动词,就指把这些装饰品挂在衣带上或身上,比如《诗经·卫风·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觽。”“佩”和“戴”本来是两个对象不同的动词,“戴”是把东西顶在头上,如《孟子·梁惠王上》:“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后来词义扩大,看《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把东西放在头、面、颈、胸、臂等处:~帽子|~花|~眼镜|~红领巾。”
大概到了唐代,开始出现“佩戴”连用的例子,见于菩提流志的译经,如《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广大明王阿加陀药品》:“真言加持数千遍,令使阴干佩戴之,所往去处皆欢喜,除诸灾障鬼神怖。”也可以倒过来说成“戴佩”,如《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金刚摩尼药品》:“是故智者常应如法戴佩是药,则身不为毒药毒虫之所损害。”(承台湾“中研院”颜世铉先生惠示)《汉语大词典》“佩戴”条所引的第一条书证是清昭梿《啸亭续录·纯皇后之贤德》:“正位中宫,十有三载,珠翠等饰,未尝佩戴。”溯源滞后。不过一直到清代,“佩戴”的用例都不多。民国以前,“佩戴”一词的用例都合乎《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所带的宾语有印章、符、首饰等。经多位朋友、学生帮忙检索,目前找到的“佩戴口罩”的最早用例是193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周尚《战时卫生教育》:“佩戴口罩应注意之点如后:……”(苏芃教授检示)不知道是否还有更早的例子。(据傅志瑜老师调查,大约1930年以后“佩戴”开始搭配“面罩”“鼻遮”一类和“口罩”类似的对象。)口罩应该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据傅志瑜老师初步调查,现代的“口罩”大约产生于1900年左右,发源地是德国,在中国则大概是20世纪30年代见诸文章的。
看得出来,民国时期出现的这个例子跟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密切关系。20世纪50年代以后一直有用例,比如:
(1)如果某些小厂无力设置这种设备,可以让工人佩戴口罩,或擦抹一些药物。(《人民日报》1956年)
(2)每当男女社员从田间、工厂劳动归来,佩戴着口罩和系着白围裙的服务人员,就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人民日报》1958年)(史文磊博士检示)
当今的情况,我初步检索了网上的BBC语料库,发现在“报刊”“多领域”“微博”“科技”这四类语料里“佩戴口罩”都有不少例子,而“文学”“HSK”两类里则查不到,说明这个用法的语用领域还有一定的局限。因为文学作品的语言相比于其他几类要更口语化,而“HSK”教给留学生的都是标准的规范汉语。另外,这个搭配在句法上也还处在受限阶段,比如,“佩戴像章”等可以用处置式变换,如“把像章佩戴在胸前”,也可以用存现式变换,如“胸前佩戴着像章”。但“佩戴口罩”似乎不行,“把口罩佩戴在脸上”“脸上佩戴着口罩”,听起来都很别扭,而把其中的“佩戴”换成“戴”,句子就可以接受了。(此为史文磊博士说)这些都说明,“佩戴口罩”这一搭配还是一种比较新的用法,应该属于现代汉语的一种“创新”。
如上所述,口罩说“佩戴”的确在语义上不能很好地匹配,可是不说“佩戴口罩”,又能怎么说呢?口语里当然可以说“戴口罩”,可是用在书面语里显得不够正式庄重,语体不协调。双音节是现代汉语的标准音步,现代汉语书面语动宾结构以双配双为优势韵律,也就是要组成一个“四字格”,比如“购买商品-买商品”“阅读书报-读书报”“邮寄信件-寄信件”“观看表演-看表演”“制造产品-造产品”,前者都比后者要好。按照这种要求,这里的动词要用双音节的才合乎语体。“口罩”又不像“衣服”那样可以缩略成“衣”,组成“穿衣”这样的二字格,而现代汉语的词汇里又没有一个跟“戴”语义和用法完全对当的双音词,于是乎,就把“佩戴”拿过来拉郎配,出现了“佩戴口罩”这样的超常规搭配。这跟今人已经不太清楚“佩”的本来意思也有关系。除了“佩戴”,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双音词了。也有人说可以用“戴上口罩”,当然可以,但是语体和语义上并不总是合适的,不信你把正式文件里的“佩戴口罩”换成“戴上口罩”试试,会是什么感觉?这是口语里的“戴口罩”在书面语里通常要说成“佩戴口罩”的深层原因。归根到底,这是由语体的“词汇缺位”造成的,实属无奈之举。汉语的常用动词大多是单音节的,这样的尴尬并非只有“佩戴口罩”一个例子。比如“听”,相应的双音形式有“聆听”“倾听”“垂听”等,但是这些双音词都带有某种感情色彩,使用是受限的,所以每当看到台湾学者做报告的最后一张PPT出现“谢谢聆听”时,我们都会在心里嘀咕:这样说不礼貌吧?因为“聆听”一般是用于下对上,这里应该用“垂听”才合适。但是假如我们要找一个跟“听”完全相当的中性的双音词,还真找不出来。这就是书面语体的“词汇缺位”。同样的情况像“吃”“说”“拿”“打”“想”“抖”“踢”“吹”等等都是,不胜枚举。
所以,“佩戴口罩”这种说法的产生是有其原因的。虽然喜欢咬文嚼字的语言学家会觉得它不够规范,但是大众还是能接受的,普通民众一般也没有闲心思去较真。也许随着这一波新冠肺炎疫情的推波助澜,“佩戴”一词会逐步变得像一个所谓的“偏义复词”(如“国家”一词里“国”有义而“家”无义),“佩”的语义淡化甚至消失,只有“戴”表义,“佩戴”变成“戴”的等义词,一文一白,各司其职,就像“购买-买”“阅读-读”“站立-站”“行走-走”“奔跑-跑”“寻找-找”“捆绑-捆”等等一样。事实上,在台湾“国语”里,“聆听”就已经变成了“听”的书面语等义词,所以台湾同行用“谢谢聆听”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有学生告诉我,大陆的年轻人在入学、求职、答辩等场合做自我介绍时最后一张PPT打出“谢谢聆听”的其实也已不鲜见,据说好多同学被指出“谢谢聆听”有问题后干脆把这一页改成“谢谢”了。一旦“佩戴口罩”一类的说法被普遍接受,成为全民“约定俗成”的一种规范用法,《现代汉语词典》“佩戴”条的释义恐怕就要修订了。看来这个预测成真的可能性很大,因为这样一来,很多相关的问题都可以得到解决,比如在军事院校工作的李宗江教授告诉笔者:“我们军队讲在营区内要戴军帽,我原就觉得别扭,作为规定,这里最好用四字格,如用‘佩戴军帽’即可解决。”类似的还有“佩戴义肢”“佩戴耳机”“佩戴眼镜”等等,都一股脑儿解决了。到那时,“佩戴-戴”就成了一对合法的“书面语-口语”对等词。此类现象在现代汉语书面语形成、发展和成熟的过程中已经有大量的例子。语言就是这样在使用中不断变化的,语用需求是推动词汇演变的原动力。
作者:汪维辉,男,浙江宁波人。华中师大硕士(1986),四川大学博士(1997),南京大学博士后(1997-1999)。曾任宁波师院中文系副主任、南京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文学院副院长、韩国延世大学客座教授。受日本学术振兴会之邀,两次赴日从事短期合作研究。2004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现任浙江大学求是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汉语史研究中心主任,兼任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浙江省语言学会副会长等职。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史和训诂学,出版著作《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齐民要术〉词汇语法研究》、《汉语词汇史新探》、《汉语词汇史新探续集》、《著名中年语言学家自选集·汪维辉卷》、《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合编)、《宁波方言词典》(合著),发表论文180余篇。《东汉-隋常用词演变研究》获得王力语言学奖金二等奖、江苏省优秀成果二等奖和教育部优秀成果二等奖,《〈齐民要术〉词汇语法研究》获得教育部优秀成果二等奖。《汉语核心词的历史与现状研究》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2017),获得第二十六届浙江大学“董氏文史哲研究奖励基金”一等奖(2019)和浙江省第二十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2019)。先后承担国家和省部级科研项目十余项。
文章转载自“学习强国”APP
往期推荐
今日小编:心得君
审 核:心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