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荐读｜方梅、张耘鸣：从自然口语对话中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看句法结构的投射

好文荐读（第十七期）从自然口语对话中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看句法结构的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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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然口语对话中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看句法结构的投射

方梅1,2，张耘鸣1

1.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北京，北京100083

2.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北京，100083

文章简介

文章来源：方梅,张耘鸣.从自然口语对话中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看句法结构的投射[J].语言教学与研究,2023(03):53-67.

摘要：本文考察了汉语自然口语对话中单句层面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基于对31小时对话材料的观察，发现合作共建的前件与后件之间为“话题-评述”“修饰-被修饰”关系是高频现象。已产出的话语中包含句法-语义范畴标记时更容易引发交叠型合作共建，这一现象表明句法-语义范畴标记具有较强的投射力。另一方面，发生交叠的位置与合作共建后件的产出形式，倾向保持语法单位层级的完整性。交叠型合作共建表现为四种互动功能，即：解决产出问题、提供可能理解、共同构建评价、独立表达立场，前件的词汇形式具有预示作用。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的呈现方式从一个侧面说明语法范畴和结构层级具有心理现实性。

关键词：自然口语对话;交叠;合作共建;句法结构;投射;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汉语自然口语对话的互动语言学研究”(20&ZD295)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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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引言

不同于书面语中静态的句子，在自然口语对话中，说话人产出的“句子”是在对话进程中不断浮现的，语句的结构也在说话人相互合作间浮现而成(Goodwin 1981:7)。会话分析学者首先关注到了一种特殊的话语现象：一个在句法上结构完备的句子可以由不同说话人产出，即句法合作共建(collaborative construction)。

Sacks et al.(1974)最早从口语对话中关注到了这一现象，而后Lerner(1987,1991)依据英语的口语对话材料系统地对这种现象进行了详细地描述和分析注。Sacks(1995:651-652)进一步指出，对话进程中，说话人实时对他所听到的话语作句法分析。而言者话语的完成可以通过两种途径：1)第二个说话人拓展第一个说话人的话语；2)第二个说话人完成第一个说话人尚未完成的话语。Sacks这里提出的第二类情形是指不同的说话人的相邻话轮共同完成一个句子，因一个句法单位由不同说话人共同产出，即为合作共建(Lerner 1987)。

Lerner(1991)进一步提出了复合式话轮构建单位(compound TCU)的概念，在Lerner看来，一个话轮单位的起首组成部分如果对后续部分有投射(projection)的作用，则可以将这两个部分称为一个复合式话轮构建单位。合作共建的这两个部分又被称为共建前件和共建后件，二者在自然口语对话中可以形成不同的共建格式。例如(引自Lerner 1991):

(1) 1→David: so if one person said he couldn’t invest

2 (.)

3→Kerry: then I’d have ta wait

Lerner(1991)进一步提出了英语中“if/when X,then Y”等七种合作共建格式，其中最典型的便是条件句格式。句法形式的投射作用使得听话人可以在话语到达完结位置之前，从已产出的话语形式中预测还未产出的部分，从而预估当前话轮可能完结的位置和形式。Levinson(2016)的实验表明，在自然口语对话当中，典型的话轮转换间隙为200毫秒，而话语产出的延时准备时间至少需要600毫秒。这也意味着，听话人一直在对已产出的话语形式进行解读，并实时准备话语产出。

汉语方面，关越(2020)和关越、方梅(2020a)基于对自然口语对话材料的观察，对复句结构的合作共建进行了较为系统地梳理，比如关越、方梅(2020a)讨论到的，共建前件与后件构成“要是……那”复句。例如：

(2) 1→L:那你要是说真得一癌症，

2→R:那哪儿报销啊，

3 L:那你就倾倾家荡产嘛.

另一方面，自然口语对话中，说话人的话语产出应该是交替的、有序的，在一段时间内只有一个说话人(one-party-at-a-time)占据话轮，话轮之间的转换也遵循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Sacks et al. 1974)。但是，无准备的自然口语对话中，也常常会发生言谈参与者同时发话的情形，形成不同说话人的话语发生交叠(overlap)的现象。Jefferson(1986)指出，话语交叠的发生是有规律的，发生的位置通常在话轮转换的相关位置(transition-relevance place, TRP)。

以汉语对话为观察对象，Chui(2004)区分了两类交叠现象，即语调单位(intonation unit)边界的交叠与语调单位内部的交叠；并着重指出，在语调单位内部的小句谓语部分很少会发生交叠。但是，我们的观察发现，在语调单位内部的小句谓语部分实际也常常会发生交叠，并且交叠并没有发生在TRP处。例如：

(3) 1→乐乐：因为有后两个的允许所以，第一个它[也是

2→康康：[也应该允许.

本文要探讨的问题是交叠并同时构成句法上的合作共建的现象。我们将这类现象视为句法合作共建现象中的一个特殊类别，称为交叠型合作共建。例如：

(4) 1 昭昭：那她是算是(0.4)事事业编岗吗?

2→代代：不是.不是.她应该是算[劳务派遣.

3→昭昭：[合同制.

例(4)第2行的动词“算”与第3行的名词短语“合同制”构成了完整的动宾结构“算合同制”。同时，第3行的话语与第2行说话人产出的宾语“劳务派遣”发生了交叠。

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表明，说话人可以在当前TCU还没结束时就开始发话，其产出在结构关系上是接续上一TCU的。这一现象可以看作是对在一段时间内只有一个说话人(Sacks et al. 1974)这一原则的“偏离情况”(deviant case)。

我们通过对31小时的自然口语对话的考察发现，在352个单句层面的合作共建中，交叠型合作共建有191个，占比54.93%。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实际体现出合作共建的前件具有强投射性,这些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引发我们的进一步思考。

第一，言谈参与者之间的话语之所以能够达成句法合作共建，其主要动因是当下说话人已经产出的话语具有强预示性，这种预示性有可能透过句法结构传递，比如体现复句关系的关联词语。而单句没有关联词语，这种预示效应是依赖什么途径得以实现的呢?哪些语言资源具有较强的预示作用，使得听话人参与到他人的话语产出过程并形成句法上的合作共建?

第二，交叠发生的位置，可以在居间发生(interjacent onset)的位置，也可以在末项发生(last-item onset)的位置(Jefferson 1986)。那么，在不同位置的交叠型合作共建是否存在互动功能的差异?

第三，张惟、彭欣(2020)通过对汉语的观察发现，复合式TCU的浮现有赖于句法和交互行为两个因素。那么，合作共建前件的句法结构对交叠型合作共建有哪些影响，合作共建前件的句法结构与合作共建后件所体现的言者意图之间存在何种关联，这些问题有待深入探讨。

二.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句法结构偏好

我们对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共建前件与共建后件的句法结构类型进行了考察，观察发现，合作共建用例中，交叠型合作共建是高频发生的现象。另一方面，不同句法结构发生交叠的频次也有很大差异。下表是基于31小时对话语料的统计。

表1 语法关系与交叠型合作共建

观察表1可以发现，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句法结构大致存在以下的等级差异：

介宾结构 > 动补结构、并列结构 > 动宾结构 > 主谓结构 > 定中结构 > 状中结构

值得注意的是，高频产出句法合作共建的结构(如主谓结构、状中结构)未必是交叠型合作共建高频发生的句法结构。形成对照的是，如介宾结构、动补结构、并列结构，虽然发生合作共建的频次不高，但是一旦发生却常以交叠的方式出现。其中动补结构是含有“得”的，并列结构是含有并列连词“和”的。

发生于谓语部分的交叠型合作共建中，那些含有句法-语义标记的构式中发生的交叠型合作共建更为突出。见下表。

表2 构式与交叠型合作共建

可见，在句法合作共建中，标记句法-语义范畴的词汇形式具有最强的投射力，在它产出的同时，受话人可以立即预测未产出的部分。这个倾向性只有通过对封闭语料作全面考察才能看出端倪。下面结合相应的语例，说明各句法结构交叠型合作共建的特点。

2.1 发生于介宾结构

事实上，无论是被动式、处置式还是比较式，都包含介词，涉及合作共建的起始位置问题，即合作共建发生的起始位置是在介词前还是介词后。如果合作共建的起始位置在介词之后，呈现方式是怎样的。我们的初步考察发现，交叠型合作共建回避“介词-宾语”之间的语法节点，无论这个介词引入的是外部论元名词，还是内部论元名词。

2.1.1发生于被动式

发生于被动式的交叠型合作共建，交叠的起始位置并非紧邻被动标记“被”,后一说话人的句法合作共建发生在“被+N”之后。例如：

(5) 1→老古：我不是特别喜欢被别人[黏着.

2→阿楠：[约束.

上例中，合作共建的起始位置在“被”的宾语之后，听话人共建的是谓语的动词。

2.1.2发生于处置式

发生于处置式的交叠型合作共建中，处置标记多数为“把”(3例)。此外，处置标记有1例为“给”,1例为“让”。例如：

(6) 1 大春：然后后来就是一封信，署名麻生圭二的信，

2→ 把他们所-这些相关[的人]召集回来了.

3→老夏：[都叫过去.]

上例中，第2行处置式的产出过程中发生了自启修复，“把他们所”中的音节“所”在完整产出之前被截断。然后“把”的宾语表述为“这些相关的人”。在修复产出过程中，听话人(老夏)在当前说话人(大春)产出谓语之前，产出了谓语“都叫过去”。发生交叠的起始位置在“把”的宾语之后，后件产出的是谓语。

2.1.3发生于比较式

发生于比较式的交叠型合作共建中，比较标记多数为“跟”(4例)。此外，比较标记有1例为“和”,1例为“比”。发生于比较式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具有一致倾向，前一说话人产出介词和宾语。句法合作共建发生在“比/跟+N”之后的谓语部分。例如：

(9) 1→明哥：比北京要，严[重多了.

2→阿宝：[多得多了.

(10) 1→老陆：画的角度跟那一点儿[都不一样.]

2→华哥：[实际也](.)不符合啊也.

2.1.4发生于一般介宾结构

交叠型合作共建的起始位置回避“介词-宾语”之间，这一倾向具有普遍性，不限于上述具有显著句法-语义标记的构式。例如：

(11) 1 乐乐：当你在某一个平台你可能是，跳舞，可能是弹琴可能美术可能是体育.h有

2 一个亮点的时候，

3→ 你这个亮点会带动你一切的身边的事物都向[好.h

4→康康：[向-向好的一面发展.

(12) 1 阿林：你可以底下你自己去继续喜欢他<但是

2→ 在大家大-大层[面上肯定要保证一个立场，

3→小曲：[国家面不能说.

4 [嗯.

5 阿林：[就是大家肯定要保一个，就是态度嘛.

上面两例略有不同，例(11)合作共建时后件重复了介词(“向”),再共建宾语。例(12)是在当前说话人产出发生困难“在大家大-大层面”时，后一说话人跟进，直接共建宾语。因此，可以看作是交叠产出的他启修复。

根据目前的观察，我们还没有发现交叠起始位置发生在介词与名词宾语之间的用例。

2.2发生于并列结构

并列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其中2例的连词为表加合关系的“和”,1例的连词为选择关系的“还是”。例如：

(13) 1→明哥：你自己的，本身的家庭.(0.4)你的爹你的妈.(0.4)和[你那边的家庭.

2→小周：[她她的爹.0(14) 1 昭昭：然后又，联系公-(0.4)公安.然后就那种.最后好像给他们(0.5)是，

2→ 我忘了是到了目的地还是回[到原点.

3→代代：[返回去了.

例(13)的交叠紧邻连词“和”之后发生；例(14)的交叠发生并没有紧挨着“还是”,而是在对方说出动词“回”之后发起的修复，更精确地表达为“返回”,即“我忘了是到了目的地还是”与“返回去了”构成一个完整的选择项。换言之，交叠产出的合作共建与修复具有同样的规律。

2.3发生于动补结构

动补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中，都发生在带有补语标记“得”的动补结构。例如：

(15) 1→明哥：那个时候我考到六十，六七十就算考得[很差.

2→小周：[不可接受是吧.

上例是典型的交叠型合作共建。此外，还有一类非典型现象，这类合作共建是在“得”字补语产出困难的情形下发生的。例如：

(16) 1 慧姐：我我说得一点儿气势都没有

2→ 人家说得(0.3)可那什么了[程程序正义啊

3→萍妹：[慷慨激昂的.

4 政哥：=维护程序[正义

5 慧姐：[对.

上例中，后一说话人是在当前话轮“得”后发生停顿，并且“可那什么了”产出进行填充占位之后，进行合作共建发生交叠。尽管从句法上看“说得可那什么了”结构完整，但听话人显然理解了这个含混的表达并非对方有意而为，因而才会发生“程程序正义啊”与“慷慨激昂的”交叠。

2.4发生于动宾结构

发生于动宾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可以分为两类：1)说话人共建体词性宾语，如(17);2)说话人共建谓词性宾语，如(18)。

17) 1→老古：然后这个男生插画是不足以支撑[这个这个生活]的

2→阿楠：[他们俩生活.]

(18) 1 老古：呃像我这样的你去了做了，什么都干了，

2→ 人家就觉得[你一女-[就应该的.]

3→阿楠：[应该 [:(.)的.]

对发生于动宾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的观察发现：

第一，后件为体词性宾语的情况有20例。其中的前件动词有9例为行为义动词，4例为存现义动词，4例为判断义动词(如：属于、算、看),2例为结果义动词，1例为列举义动词。

第二，后件为小句或谓词性宾语的数量更多，有22例。其中的前件动词有9例为认证义动词(方梅2005),3例为行为义动词，2例为判断义动词，2例为言说义动词，其他语义的动词都是只有1例的情况，比如结果义动词、发生义动词、准许义动词、影响义动词、列举义动词等。

说话人会根据已产出的话语预测即将产出句法结构。在已产出的词汇形式解读相对复杂时，有可能呈现出句法合作共建完成，但未必与发话人本意相合的情况。比如下面一例，由于“没”既可以用作否定副词，也可以用作动词表达“不存在”,进而导致了结构上合作共建完成，但从内容上看与对方意图不完全一致。例如：

(19) 1 红姐：你看就算那九漏鱼，他是--他，[他素-他]不说话，

2 阿花：[@@]

3 嗯.

4→红姐：>不是<但是人家就是没->人就是<人至少没被[扒出以前]

5→阿花：[没黑料.]

6 红姐：[会说过那]种话.

7 阿花：[嗯嗯嗯.]

上例中，第4行的截断(cut-off)、重复和修复标记(repair initiator)“就是”(张惟、高华2012)的产出都表明说话人产出遇到困难，并启动修复。而发话人第4行产出的“没”是否定副词，充当状语。听话人第5行进行修复时，向前搜索至话语截断处“没->人”,将“没”理解为一个动词，延迟共建动宾结构“没黑料”。可见，言谈进程中，词汇形式的多功能解读有可能带来歧解，进而导致基于歧解的句法合作共建发生。

2.5小结

综上，我们对语料的观察可以得出三点认识：

第一，从结构关系看，不同结构类型发生合作共建的频度差异比较显著，主谓结构、偏正结构和动宾结构发生合作共建更为多见(如表1所示)。从表达层面说，常常发生句法合作共建的前件与后件之间为“话题-评述”关系、“修饰-被修饰”关系以及述谓语中的支配关系。

第二，从微观层面看，前件含有体现句法-语义范畴的虚词时，交叠产出合作共建的比例较高。换言之，标记被动的介词、标记处置的介词、标记比较的介词以及标记补语的结构助词等，具有较强的投射力。

第三，表现为交叠型合作共建的起始位置回避前件的介词与宾语之间，且共建后件遵循结构完整原则。

三. 触发交叠型合作共建发生的预示成分

除了体现语法关系的虚词具有较强的投射力之外，还有一些提示行为类型的词汇在交叠型合作共建中十分活跃，有虚词也有实词。这些词对受话人而言都具有预示作用。从表达角度看，这些词汇主要用作注释、表达认识与评价，或者表达对比关系。

3.1用于注释

自然口语中，“就是”的一个主要用法是引出注释性话语。对话中，“就是”可以预示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出现，这与“就是”的解释说明标记(explanation marker)和修复标记的用法有关(张惟、高华2012;史金生、胡晓萍2013)。“就是”用作话语标记时还可能伴随“是”语音的缩略(张惟、高华2012)。下面是我们的例子：

(20) 1 老洪：她刚好跟的就是我们班最上升期的导师就是她一直跟着他去调研去写东西，

2 小曲：啊.

3 老洪：那导师也一直给她看，一直给她发.

4 小曲：啊.

5→老洪：那她确实就可以<她就会.h给她一种：就她的这个幸运偏差给她一种

6 [她有能力的]感觉，

7→小曲：[就我很有-对]

上例中，第5行产出修复标记“就”启动修复，在修复话语行进至“给她一种”时，听话人回溯性地依照句法结构的投射产出了共建话语。张惟、高华(2012)认为，作为修复标记的“就是/就”提示先前信息的不准确或不完整，提示后续信息更加准确。从这一角度看，作为修复标记的“就是/就”与作为解释说明标记的“就是/就”都具有联系先前信息与后续信息的功能，同时修复标记的使用也使得听话人能够预测重点信息的到来，给予了听话人准备的时间。

我们统计了能够预示交叠型合作共建出现的“就是/就”,其中27个是解释说明标记，15个是修复标记。可见，自然口语对话中“就是”对听话人的具有较强的预示作用。

3.2表达认识和评价

对话中，听话人会依据对方产出的认证义动词“觉得、认为”,构建出小句宾语。从表达层面看，这个小句宾语体现言者的认识，比如上文例(18)。下例中，认证义动词“觉得”之后，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

(21) 1 老洪：要不然她老师很push, 她只会

2→ 觉得呃：::[我不行了，能不能别]逼[我了.

3→小曲：[呃：我好烦呐.] [<@没错没错.@>

上例是两个学生谈论写论文的感受，第2行“觉得”后面有明显的延迟。第3行合作共建的后件，表达言者对当下状态的评价(“我好烦”),尽管与前件“觉得”之后的“我不行了，能不能别逼我了”措辞不完全相同。

3.3表达对比关系

说话人引出其他话题进行对比可以借助一个语气词“呢”(方梅1994)。此外，“但(是)”也具有话题转换功能(方梅2000)。说话人通过“但”引出一个新话题时，对听话人来说即具有显著的预示作用。例如：

(22) 1 老洪：那天我导师还跟我说，就是某学校注,硕士博士的培养，都非常的成熟，

2 小曲：嗯=

3→老洪：=但本-本科来说[就是他们-]

4→小曲：[肯定不成]熟啊.

说话人连续产出的否定与肯定对照，也具有预示作用。例如：

(23) 1 小晃：这是你们班的一二三.

2→阿雨：不是，就是，我们班的一二三，[其实已-已经就是]全区的一二三了.

3→小晃：[也是全区的一二三.]

上例中，第2行产出“不是”否定了对方的话语内容，紧接着产出“就是”进行进一步地解释说明。这里形成对照的是班级与全区的排名。

综上，以往讨论的话语标记、弱化连词、认证义动词短语等话语成分能够预示交叠型合作共建出现。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这些话语成分的产出，后续一定会伴随交叠型合作共建。

四.交叠型合作共建的话语功能

我们的材料基本支持Zhang et al.(2021)对交叠现象的观察，交叠型合作共建体现了听话人帮助找词、展示理解与扭转评价的意图。我们的观察表明，交叠型合作共建体现四种互动功能，即：解决产出问题、提供可能理解、共同构建评价、独立表达立场(stance)。

4.1解决产出问题

在自然口语对话中，说话人有时会一时发生产出困难。表现为停顿、截断、延宕(sound stretch)、犹豫标记(如“uh”)、填充语等等(Zhang 1998)。上述话语形式出现时，听话人会根据当前对方已产出的话语，共建未产出的部分，推进对话进程(Goodwin & Goodwin 1986;Lerner 1996;关越、方梅2020a;Fang 2021)。这种现象实际上是自启他修(self-initiated other-repair)的修复现象。例如：

(24) 1 乐乐：我户口在新街口那边儿.小学差点儿,但中学还行.

2→康康：新街口那儿有：[西外.

3→乐乐：[三十五.

上例中第2行的词项产出上遇到了困难，表现为延宕。其中的动词“有”投射后续宾语，听话人在交叠型合作共建中也产出了宾语“三十五”。

还有话语内容一时之间产出困难的情况。比如下例发生于状中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其中第1行有0.4秒的停顿：

(25) 1→代代：我都已经好久没有(0.4)[上课学习.

2→昭昭：[上课.@@

3 代代：对上课了.0合作共建的后件用以解决产出问题时，共建前件与共建后件的句法结构关系如下表所示。

表3 说话人解决产出问题时各句法结构类型数量统计

对比上文表1,高频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句法结构是主谓结构、状中结构、动宾结构、定中结构。表3显示，说话人帮助对方解决产出问题而发生的交叠型句法合作共建却是以动宾结构最多，相对突显。

4.2提供可能理解

人们在互动交际中进行言语交流的一大动机便是在认识状态(epistemic status)上存在差异(方梅、谢心阳2021)。Heritage(2012)提出，认识状态是指说话人对某一领域的信息掌握程度，掌握更多的信息的说话人的认识状态更高。说话人在认识状态较低的情况下，对主要说话人的话语信息接收的同时，也会对他人的话语内容进行分析，并在合适的时机提供自己对他人话语的可能理解，形成交叠型合作共建。前人的研究也涉及到这一互动功能(张惟、彭欣2020;Zhang et al. 2021)。例如：

(26) 1 红姐：想得都特乐观.你知道吧.想的时候我有地.人家--你想啊这已经

2→ <他们已经有很多人[有好多--]

3→阿花：[啊.有地有钱.]

4 红姐：有地有钱=

5 阿花：=啊南锣鼓巷的地.

上例中，第2行产出小句宾语的主语“很多人”,第3行紧接着发生合作共建，产出谓语“有地有钱”。值得注意的是，交叠型合作共建发生时，先产出了一个去声的“啊”。而此前的话语“……他们已经有好多人，有好多”是在告知(informing)一个新的信息，并与“我有地”的情况进行对比。这类“啊”表示“表示明白过来”(据《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16),在口语对话中是信息处理的标记,叹词“啊”的产出体现了受话人认识状态上的改变，由“啊”起始的合作共建意在展示自己对于对方话语的可能理解。

上例也提示我们，汉语中表示信息处理的叹词可以作为合作共建的边界。这类合作共建现象与日语中的合作共建表现有相似之处。Hayashi(2003:30、97、174)发现，日语中合作共建发生之前可以出现接受标记作为边界；共建中可以出现语气词；可以产出以助词居首的共建后件(参看方梅、胡苏红2023)。

说话人通过交叠型合作共建展示对他人讲述的理解，也会发生在故事讲述(storytelling)行为当中。如例(27),老古是故事讲述的主要叙述者。话语行进至第5行的“不足以支撑”时，听者根据先前的信息以及动词“支撑”的句法-语义，产出宾语“他们俩生活”(第6行)。这一合作共建也提供了听者对故事情节的可能理解。例如：

(27) 1 老古：随着他俩在一起

2 就是：同居嘛[等于经济消费的这个：是有是有一定需求的.

3 阿楠：[嗯.

4 对.

5→老古：然后这个男生插画是不足以支撑[这个这个生活]的.

6→阿楠：[他们俩生活.]

7 老古：但是男生的家里啊，会给他每个月提供五万日元.

上例中，合作共建的后件用以展示受话人的理解时，共建前件与共建后件的句法结构关系如下表所示。

表4 说话人提供可能理解时各句法结构类型数量统计

与表3对比，可以发现，主谓结构的数量明显增加，而且数量是较为突出的。另一方面，状中结构和动宾结构在数量上还比较多，但定中结构的数量略有减少。

4.3共同构建评价

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另一类高频场景是言者意在与当前说话人共同构建评价。例如：

(28) 1 阿花：刚才那个啊.[XX姐姐]

2 红姐：[啊我]

3 阿花：也是班长.=

4→红姐：=在工作中当班长的人，[跟在-

5→阿花：[他肯定跟咱-[学校不一样.]

6→红姐：[跟在咱们这种破]学校的°

7 <@当班长@>°08 阿花：肯定不一样.=

上例中，两位说话人在第4、5行的交叠话语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主谓结构。值得注意的是，第4行产出的主语“在工作中当班长的人”是类指性的，这类主语与惯常体谓语构成的小句往往具有评价性(方梅2019)。上例中，这种评价行为也使得复合式TCU浮现。在合作共建时产出了代词“他”进行回指，但是“他”也并非指向个体对象。合作共建后，双方的评价行为没有最终完成，后续第6行再次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

合作共建的后件用以共同构建评价时，共建前件与共建后件的句法结构关系如下表所示。

表5 说话人共同构建评价时各句法结构类型数量统计

与表3、4相比，可以发现，主谓结构较为突出，其次是状中结构，动宾结构数量上明显减少。因为主谓结构是“话题-说明”关系，用于评价行为是最自然不过的。

4.4独立表达立场

Du Bois(2007)开篇便提到，说话人使用语言的重要目的就是表达某种立场。“立场可以给受关注的客体对象赋予价值，为社会角色和相关的客体对象定位，能够调整立场表达者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唤起预定的社会文化价值体系”(方梅、乐耀2017:278)。前人研究已经关注到说话人进行合作共建可以表达一致性的立场(Schegloff 1984;关越、方梅2020a),或故意表达不同立场(Zhang et al. 2021)。

我们的观察发现，交叠型合作共建也是说话人着意构建立场、展示更高的主动性(agency)的表达手段。例如：

(29) 1 阿丽：反正我-我当时是不太想投票，我说--我心想为什么投票，

2 只不过.h只不过因为你没考好，@@然后你就说非要投票.

3→小燕：可我觉得她说[的-

4→阿丽：[她说的也有道[理.主要是.]

5 小燕：[她说就是有]争议的部分，

6 [应该让大-应该大家来]决定.

7→阿丽：[就应该投票一下.对.]

8 小燕：对.

上例中，说话人在讲述投票表决奖学金评比的经历。第3行产出的转折连词“可”和认证义动词短语“我觉得”显示了不一致立场。第4行说话人拷贝了“她说”,并完整地产出宾语小句“她说的也有道理”,既表达自己理解对方同时又维护自己的面子。也就是说，这种拷贝加上合作共建的方式体现出言者更高的主动性。而第4行末尾追补的“主要是”说明，说话人的合作共建是在进行立场表达。正如徐晶凝(2019)所述，说话人在评价后会进一步从程度等方面进行信息追补，以明确评价的强度。同样的，第7行合作共建也意在构建立场。

言者通过交叠型合作共建表达立场都与评价行为相关，在我们的材料中共有11例。合作共建的前件与后件的句法结构关系如下表所示。

表6 说话人独立表达立场时各句法结构类型数量统计

如上所述，主谓结构表示评价是自然的。而动宾结构的3例，合作共建的前件都含有认证义动词“觉得”。可见，说话人在表达立场时便有赖于“话题-说明”关系和认证义动词的投射作用。并且，交叠型合作共建都是在居间位置发生的。

4.5不同互动功能时合作共建表现的差异

综上，合作共建时，不同互动功能所依赖的句法结构有所不同。说话人合作共建以展示理解时，多涉及新信息传递(news delivery)的行为序列，包括告知和讲述行为。

以主谓结构和动宾结构为例，两种句法结构在不同互动功能中的分布情况可见下表：

表7 主谓结构与动宾结构在不同互动功能中的数量分布

从上表可见，两种句法结构的分布大致呈现出此消彼长、互补分布的格局，说明两种句法结构在投射力上有所不同。

主谓结构的投射性主要来自其传递信息和构建评价的功能，而动宾结构的投射性大多与其传递信息的功能相关。进一步而言，当说话人产出主谓结构的主语部分时，也意味着其试图传递信息或构建评价，而其他说话人可以从话轮设计、对话序列的结构特征等要素识别出当前说话人在实施何种行为，从而使得复合式的TCU浮现，进而产出谓语部分完成合作共建。而动宾结构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因为句法结构本身功能的单一性，所以多在新信息传递序列中出现。而在评价序列出现时，动宾结构中的动词都是表示认证义的动词。

其次，状中结构与定中结构也具有较强的投射性，二者分别为主谓结构和动宾结构的次级句法结构，因此前者与主谓结构的表现相似，后者与动宾结构的表现相似，从表3到表6的数量变化上也可见端倪。

另外，说话人合作共建以实现不同互动功能时，也展现了主动性高低的差异。说话人在合作共建时的主动性较低时，其产出的共建话语依附性(dependency)较强；说话人在合作共建时主动性较高时，其产出的共建话语自立性(independency)较强。

在解决产出问题时，说话人只是补充相应信息，共建话语形式较短；在提供可能理解时，共建话语形式加长，但依然要结合前一说话人的话语才能理解；在共同构建评价时，共建话语的依附性有所减弱，但依然与前一说话人的话语相关联；在独立表达立场时，共建话语的自立性最强，受到共建前件的约束最弱。

最后，说话人的主动性高低还可以从句法结构的介入层级来看。上文(6)(7)两例都是处置式的合作共建。但例(6)是在故事讲述，传递新知；而例(7)是在谈论一个共知事件，双方认识状态相差不大。前者的合作共建意在展示对对方话语的理解，而后者的合作共建意在与对方共同讲述。相应地，发起合作共建的句法位置也有所不同。传递新知时，发生交叠型合作共建的位置靠后；当双方认知状态相差不大时，交叠型合作共建发生的位置靠前，在“把”的宾语刚一产出时便发生交叠，继而完成谓语动词的共建。相比之下，后者展现的主动性更高。

五. 结语

汉语自然口语对话中，说话人产出句法上不完整的语句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关越、方梅2020a; Luke &Fang 2021;Luke 2021;姚双云、田咪2022)。有时说话人是有意为之，听话人也不会进行补充(Li 2016);有时听话人会补上完整的语句，造成合作共建的现象出现；有时听话人会更提前参与到上一说话人的话语产出过程当中，使得合作共建的语句与上一说话人的正常产出发生交叠。

交叠型合作共建现象反映的是当前产出的表达形式具有强投射性。说话人利用各种句法结构作为语言资源，预判未产出的话语，并与对方同时产出话语。通过观察高频发生的交叠型合作共建可以发现，句法结构的投射性强弱有所不同。相对而言，具有显著句法-语义标记的句法结构投射性更强。

对话互动中，交叠型合作共建的发生有可能是在解决产出问题，帮助对方产出；提供可能理解，展示对对方话语内容的理解；与对方共同构建评价；独立表达立场。交叠发生的起始位置也会有所不同，主要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一是宏观因素，即当下合作共建的话语功能；二是微观因素，交叠型合作共建会遵循会话修复中句法的完整性。

可以说，对话中交叠型合作共建这一现象，为我们认识句法结构和语义范畴的心理现实性提供了可视的证据。

附录：转写符号及说明‍

作者简介

方梅

    方梅，女，北京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语文》副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院博士生导师，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专业领域为语法学和篇章语言学，侧重功能语义学取向的语法和话语研究，研究领域为语法学、篇章语言学和互动语言学。代表作：《汉语功能语法研究》（合著第二作者）、《规约化与立场表达》（合著第一作者）、《浮现语法：基于汉语口语和书面语的研究》、《汉语篇章语法研究》，电邮：[e-mail]。

    张耘鸣，男，辽宁沈阳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研究生，研究领域为现代汉语语法和互动语言学，电邮：[e-mail]。

本文来源：《语言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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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小编：秋    实

审     核：心得小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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