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泽慧先生学术生涯中的攻坚克难精神 | 纪念何泽慧先生诞辰11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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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何泽慧先生诞辰110周年
何泽慧先生是我国核科学事业的开创者之一,她心怀科学救国的信念,始终身处科研第一线,做出了多项创新科技、服务国家的学术成就。2013年7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中国科学院时发表重要讲话,号召我国科技人员“要有强烈的爱国情怀”,同时对科技创新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勉励科技人员“要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凡事要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敢于质疑现有理论,勇于开拓新的方向,攻坚克难,追求卓越”[1]。何泽慧先生是爱国科学家的典范,一生淡泊名利,事迹已经广为传颂。本文聚焦其学术生涯中的攻坚克难的精神,谨以纪念何泽慧先生诞辰110周年。
何泽慧先生在科学上的攻坚克难精神,首先扎根于深沉的爱国情怀,二者密不可分。她的父亲何澄是辛亥革命元老,和蔡元培一样主张科学救国, 极为重视子女的科学教育,从而决定了何泽慧一生中关键时刻的选择。还在读中学时的何泽慧,面临日寇的进犯,主张“不唱而静默地想方法救国、救同胞,才是现在中国人应有的态度”[2]。就读清华大学期间,北方形势一度危机,她照常到系图书馆里看书学习,从未弃考,在一份手稿中回忆道:“1935—1936,是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我国最疯狂的时期,那时我在清华物理系四年级念书,总想只有抓紧时间念好书才能救国。”正是这样一位看似柔弱的女生, 大学毕业后毅然留学德国,突破重重障碍,进入柏林高等工业学院学习弹道学来打败日本侵略者。刚到德国学习一年,她就得知“卢沟桥事变”爆发,报国心切的她甚至希望结束学业回国,在给大姐何怡贞的信中写道:“我学的弹道学,也许兵工署就要来电报请我回去服务,不是中国兵发炮发不准,放枪放不准吗!其实只要我一算,一定百发百中!他们不早些请我,不然日本兵早已退还三岛了。”新中国成立前夕,何泽慧与钱三强回到百废待兴的祖国,“决心为祖国的富强、进步,贡献自己的力量”[3],让核科学事业在中国大地上扎根成长。
当1940年5月何泽慧获得博士学位时,欧洲战场早已打响,她被迫滞留德国,先是进入西门子公司,1943年又转往博特教授(W. Bothe)领导的海德堡威廉皇帝医学研究院核物理研究所,开启了核物理研究的学术生涯。
1938年底,德国科学家哈恩和施特拉斯曼首先发现了核裂变。在海德堡,何泽慧遇到了曾在哈恩领导的威廉皇帝化学研究所工作过的库尔特·施塔克(Kurt Starke),他直接从哈恩口中得知了裂变现象。何泽慧与施塔克多次讨论过裂变发现过程中的戏剧性事件[4]。实际上,这是一场国际科学界延误了四年的发现。在《原子核裂变的发现:历史与教训》中,何泽慧总结道:“实验工作者第一位的事是以老老实实的态度来采集实验数据,使之经受得起任何严格的推敲,并且客观无偏地揭示事实的真相,然后坚持用实验事实去检验理论。”哈恩之所以最终成为做出发现的第一人,“他的丰富经验、高超技术以及严格细致、一丝不苟的科学作风被公认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5]。同时她也直言不讳地指出哈恩小组中有迷信理论和迷信权威的表现:“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归根到底,在于传统观念、旧道德因素以及认识论方面的局限。”哈恩的成就与教训, 再加上博特教授的言传身教,让何泽慧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发现。
何泽慧首先与梅尔-莱布尼茨(H. Maier-Leib⁃ nitz)一起建造了实验室的第二台云室,该云室带有磁场,从而可以观察带电粒子之间的碰撞及轨迹。何泽慧利用这个带磁场的云室研究锰-52的正电子能谱。她记录到能量处于25—800keV之间的2774个正电子径迹,总长达到240米。一些径迹还需要用到立体摄影照片,显然这是一项艰巨而枯燥的工作。就是在这些径迹中,何泽慧敏锐地观察到178个碰撞,以及三次快正电子的湮没。她将这些碰撞发生能量交换的概率与既有理论进行比较,并在论文中自信地指出,在强能量交换的情况下,“实验数 据比较准确,实验值高于理论值”,三次正电子湮没,“立体显微照片毫无疑问地证明了它们的突然停止”[6]。正负电子碰撞的照片还被钱三强在英法宇宙线会议上展示,《自然》杂志在报道中誉为一项“科学珍闻”(scientific curiosity)[7]。钱三强认为,过去用云室作正电子能谱的工作者事实上都应该观察到正负电子弹性碰撞的现象,但一直没有被人注意到。而何泽慧敏锐而细致的观察能力,在科学实验中不放过任何一点异常迹象的探索精神,以及对新现象做出正确分析的本领,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显露出来了。
1945年海德堡被美军占领后,博特教授向法国的弗雷德里克·约里奥-居里(Frédéric Joliot-Curie) 推荐何泽慧前往巴黎,称她“有资格在那里发表这些研究。正电子碰撞……这些实验有极大的理论意义”[8]。这项研究成为她进入约里奥领导的法兰西研究院核化学实验室后发表的第一个成果,并且持续到1948 年。1946年7月22-27日,新婚不久的钱三强与何泽慧共同赴英国剑桥,参加英国物理学会和卡文迪许实验室联合举办的国际基本粒子与低温会议。何泽慧关于正负电子弹性碰撞的研究报告获准在会上宣读,并作为唯一一篇中国学者的论文载入会议报告文集[9]。
原子弹研制期间,九所交到原子能研究所的任务主要由何泽慧负责组织,完成了多项反应截面数据和基础核数据的测量。而作为九所中子点火委员会委员,她在原子能所组织了为第一颗原子弹研制点火中子源的任务[11]。
中子源于1959年开始研制,为加快速度,曾有三条路线同时进行,使用单位最终选定了以王方定小组为主承担的化合物研制方案(代号“9501”)。何泽慧为王方定解决了实验场地和条件,帮助解决实验中的问题。9501是一种化学性质极其活泼并带有放射性的化合物,在当时的实验条件下,制备过程有一定困难,而且必须保证产品质量。王方定小组经过200多次反复试验,完成了19项技术革新,终于获得了优质材料。为确保材料的稳定性, 他们又改进实验工作,经过大量尝试,于1961 年合成了符合要求的材料。
早在1961年年初,原子能研究所就成立了轻核理论组和轻核反应实验组,为开展氢弹研究“预为谋”。轻核反应实验组(代号2-9)由何泽慧主持的中子物理室归口管理,专门从事轻核反应研究,组长先后由蔡敦九和丁大钊担任。该组建立了一些必要的技术储备和实验手段,为后来顺利完成相关任务奠定了基础。
1965年2月,二机部刘西尧副部长将氘和锂各种同位素反应截面的测量任务下达给原子能研究所,要求五个月完成。何泽慧将该任务称作“35#”,亲自担任突击队司令员,负责指挥和业务指导,以轻核反应实验组为主抽调了30余名骨干,集中全所有关仪器设备。何泽慧召集大家讨论研究,按不同测试方法、仪器、反应道和能区,分成若干实验小组,由大家分头负责。实验中遇到困难,何泽慧就召集大家献计献策,互相帮助解决问题,并在关键步骤给出指导意见,逐一解决遇到的难题。“35#” 突击队经过不到五个月夜以继日的苦战,提前完成任务。这是平时需要用两三年才能完成的任务[12]。彭桓武对此有过高度的评价:“何泽慧专门组织一些人,专门做这个实验,白天晚上做,几个月做出来了。原来的数据不对。核武器研究没有走弯路,没有走错误的方向,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35#任务的完成,使我国有了自己可靠的实验数据,澄清了当时数据的混乱,为我国早期的氢弹技术途径选择提供了有价值的基础数据。
何泽慧的科研生涯中,攻坚克难的事例还有很多,如领导中子物理研究室,利用反应堆、回旋加速器开展中子物理实验工作和反应堆的有关工作,测量关键的裂变数据,制成中子晶体谱仪和中子能谱仪。在高能所,何泽慧为宇宙线研究保驾护航,开辟高空气球探测技术。在很长的时间里,何泽慧指导和参与了我国高空科学气球系统的建设和高空科学观测工作,解决经费、组织等实际困难,多次到野外发放场地参加和指导,参加院气球工作讨论会,积极推进我国高空科学运载工具和科学观测工作;她大力推动空间高能天体物理研究,向中央领导写信,表达对硬X 射线调制望远镜(HXMT,又称 “慧眼”)卫星项目立项的支持,促进了HXMT 的立项和研制。
回顾何泽慧的学术生涯,可以看到她不断在科学上攻坚克难,从自己独立研究,到团队合作,再到组织领导工作,都做出了切实可靠的创新成就和令人铭记的贡献,也让我们得到如下启发:
首先,强烈的爱国和奉献精神是科学上攻坚克难的不竭动力。何泽慧成长于内忧外患的旧中国, 她继承蔡元培、何澄等前辈科学救国的志向,将人生道路与国家的命运联系起来。她参与新中国核科学事业的开创,不畏艰难险阻。在不同历史时期紧密结合国家需要与科学发展的方向,围绕国家任务开展攻关研究。
其次,以严谨的实验工作提出创新见解,敢于质疑科学上的成见。钱三强总结三分裂的发现史认为,科学发现首先不能囿于传统的成见,要敢于打破旧的观念。何泽慧也认为:“科学工作者有必要自觉地树立起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敢于向传统和权威挑战,把自己从各种狭隘的限制和盲目性中解放出来。”[13] 这就需要“目光敏锐以及扎扎实实、一丝不苟的工作态度。立足常规,着眼新奇, 在可靠的实验结果基础上,不放过任何一个新奇的现象”[14]。何泽慧在三分裂发现和核乳胶研制中的实验精细程度令人赞叹,因此她敢于强调:“只要实验结果是可靠的,我们就应该有勇气向已有的理论挑战。”
再次,创新工作离不开长期的积累和坚持,既需要个人的科学素养,也需要合作与协同。何泽慧说过,科学发展的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在很多情况下,常常是一些在当时看起来不起眼的研究工作导致了意义重大的发现,“在这个意义上,与实验条件相比,研究工作者的素养是更具根本重要性的。”我们看到何泽慧的科研成就,都是经过长期积累才取得的。2774个正电子径迹,2万多个铀核裂变径迹,近十年的核乳胶使用和制备工作,以及核反应实验的提前布局和准备,都充分体现了创新所需的大量耐心细致的工作。而何泽慧以扎实敏锐的科学素养指导大家解决攻关难题,无私推荐人才,开辟学科发展方向,体现了现代科学团队合作和跨机构协作的特征,何泽慧无疑显示了卓越的学术领导和组织协调才能。
无论是科研还是生活,无论是人生的顺境还是困境,何泽慧先生都永远保持着攻坚克难、艰苦奋斗的精神。她勇于打破陈旧观念,特别是为女性争取权益,为基础研究争取支持,关心青年人才的成长。老一辈科学家的爱国、创新、求实、奉献、协同、育人精神,在何泽慧先生那里浑然一体,熠熠生辉。
参考文献
[1] 习近平. 使科技真正成为驱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源. 见习近平《. 论科技自立自强》. 中央文献出版社. 2023. 页29.
[2] 何泽慧1931. 日本陆战队若到了苏州我们应持怎样的态度《. 振华女学校刊》. 页24-25.
[3] 钱三强1989《. 重原子核三分裂与四分裂的发现》. 科学文献出版社. 页74-75.
[4] 赖因哈德·勃兰特. 纪念何泽慧院士. 见黄祖洽主编《何泽慧文选与纪念文集》. 山西教育出版社. 2015.页219.
[5] 何泽慧、顾以藩. 原子核裂变的发现:历史与教训——纪念原子核裂变现象发现60 周年《. 物理》. 1999. (1): 6-14.
[6] Ho Zah-Wei. Elastic Collisions between Positrons and Electrons and Annihilation of Positrons. Physical Soc. Combridge Conference Re⁃ port. 1947: 78.
[7] Cosmic Rays: Anglo-French Conference in Bristol. Nature. 156(1945): 543.
[8] Letter from Bothe to Joliot, 1946-3-12. Paris: Curie Archives.
[9] Ho Zah- Wei 1946. Elastic Collisions Between Positrons and Elec⁃ trons and Annihilation of Positrons[C]. Report of an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Fundamental Particles and Low Temperatures. Held at the Cavendish Laboratory, Cambridge, on 22-27 July 1946.
[10] 钱三强. 重原子核三分裂与四分裂的发现[M]. 北京: 科学技术文
献出版社, 1989.
[11] 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编2010《. 中国原子能科学研究院简史,
1950—2010》. 页26.
[12] 李觉等主编1987.《当代中国的核工业》.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页367.
[13] 何泽慧、顾以藩. 原子核裂变的发现:历史与教训——纪念原子核裂变现象发现60 周年《. 物理》. 1999. (1): 6-14.
[14] 何泽慧1981. 立足常规,着眼新奇《. 科学报》. 6 月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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