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救父记(超级有趣的一篇文章)
救父记
文/ 蒋方舟
我一直觉得当爹比当妈还要难。过于强的父亲,是无法逾越的模板,是高处投射的阴影,即使人不在场,也满屋影影绰绰--都是他的审判之眼;不够强的父亲,则往往被嫌弃无能,他是所有的罪魁祸首,他是所有的无可救药。
我爸不强,按照非此即彼的原则,我心目中的他,可能更类似后者。我不常公开提到他,一方面是因为我保护他更甚于我妈,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格并没有特别之处。像我们这种经常公开讲话的人,喜欢胡诌。我妈为了配合我故事的合理性,在许多年中,被我诌出了N重人格,而且每种人格都极端地相互矛盾。而我爸,只有一种人格:中国男人。如果加上职业属性的话,似乎还应该有一条——人民警察。
我爸叫大兵,当了快三十年的乘警——火车上的警察。三十年的时间里,他三天在火车上,三天回家休息,而回家了也经常是出门和兄弟吃饭喝酒。所以,在我漫长的童年里,经常觉得和这个酷似我的男人不熟。
我爸工作时候的英雄形象我从来没见到过,他有时会收到单位的短信,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又让我们抓逃犯。”听起来很FBI,但从来没听说过他破过什么大案,也不曾立过什么大功。
乘警“跑车”的工资不高,制度也严。带无票亲友上车,就有可能“脱衣服”(就是开除公安队伍),工作也并不稳定。
我十岁那年,蒋氏家族团团圆圆吃年夜饭,我爸抽了根烟,忽然说自己要被调到一个非常偏远的小车站。全桌人一时都愣住了,没人听说过那个偏远的小县城,也不知道我爸会在那里待多少年。一会儿,女眷开始尖利着嗓子抱不平,男人们冷静些,说:“这事求求人,还有回旋的余地。”
嘈嘈切切说了半天,女眷们决定当天就去求情。临出门,我妈看了我一眼,年夜饭还只吃了一小半,我怯怯径自吃,正在进行清盘工作。我妈对我说:“你也一起去吧,说不定你还能说上话。”那时我已经出了书,附近的大人经常带着孩子参观我,算是个小名人,家族中人觉得我比较像一个人物。
一行妇女,浩浩荡荡地去领导家楼下等他。我也油然而生“缇萦救父”的责任感和悲壮感。冬天的晚上,等了三四个小时才听到车驶近的声音,领导下车,和人混乱地大声告别很久。当他终于走近,埋伏在花坛附近的女将们立刻慌乱起来,我分明感到我奶奶在我身后推搡我,说:“跪下,跪下。”
我就这样仓促地跪下,甚至都来不及找到我该面朝的方向。妇女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叙说着冤屈。领导挣脱开之后,我们又去他家按门铃,骚扰了几遍,但终究没有开门。
我爸爸在那个小车站工作了半年,我搭火车,又换“黑摩的”去看望了一次。那个地方荒凉但有人情味。我爸爸让伙房杀了一只公鸡,一大半的肉,都堆在我的碗里。
上周,我爸爸来看我,表示如果我在京城待不下去了,不要死撑,可以回家乡的小城里啃老。说着,心血来潮地打开钱包,给了我五百元钱。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收零花钱,胸中泛起无限暖意。温暖并不是来源于钱,而是喜欢这种庸俗的亲情体现,感动于这种简单粗暴地对我好的方式。它让我得以从孤独恣肆的写作、光怪荒诞的首都文化圈里逃离,回到最平常普通的生活轨迹里,让我觉得茫茫的无人区里还有个依靠。
(选自《课外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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