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陀在地下，黑天游人间
2016年的时候，中国数个博物馆和印度数个博物馆联合做了一个巡回石像展：梵天东土，并蒂莲华。此展览堪称中国佛教艺术界近些年来最强造像展，无论是中国参展方，还是印度参展方，都展现出了争胜之心，拿出了压箱底的宝贝。
如果你多留意展览上出现的地名（戳阅读原文，还可以看线上展），会发现印度参展的造像有近2成来自一个叫“马图拉”的地方。这个马图拉在北印，位于德里和泰姬陵所在的阿格拉城之间，是个常住人口只有40多万的小城。但就在这个小城当中，有一座举世闻名的马图拉政府博物馆（Mathura Government Museum）。
马图拉博物馆因何闻名？全因为它那举世独有的雕塑收藏，尤其是佛教雕塑收藏。古时的马图拉，远比今日的马图拉重要。中国历史中声明遐迩的大月氏人，曾在匈奴的压迫下西迁，建立了威震中亚、征服印度的贵霜帝国（Kushan Empire）。而马图拉就是这个大帝国的南方首都。
大月氏人正好遇到了繁盛的佛教，欣然将其接受为自己的信仰。到了一代雄主迦腻色伽一世的时代，贵霜人又反过来影响了佛教：这位国王召集了全印度的高僧，进行了第四次结集。马图拉政府博物馆入口内的第一尊雕像，便是迦腻色伽一世这位雄主的无头石像。
那时的中亚和印度，除了来来去去的游牧民、祖祖代代生长于斯的农夫，还生活着跟随亚历山大大帝而来的希腊移民。他们带来的希腊哲学和雕像艺术，也参与了佛教的改造。于是，在贵霜人的庇护下，犍陀罗风格产生了。这一风格的雕像鼻子挺直如剑，梳着时髦的波浪发型，身穿希腊式的袍衣，常留有俏皮的小胡子。
犍陀罗本是个地名，位于印度西北的阿富汗。随着贵霜人的南迁，这种艺术也被带到了马图拉。在这里，更接近希腊本源的犍陀罗风格慢慢发生了转变，变得越来越本土。但这样的彻底转变，并没有在贵霜时代完成。大月氏人的国运慢慢衰陈了，笈多人的王朝取而代之。
笈多王朝（Gupta Empire）在印度史上不是一个武功特别强大的时代，却是个集艺术大成之帝国。吸收了希腊、印度、草原、波斯乃至罗马艺术之后，笈多王朝的塑像艺术趋于化境，其影响辐射了整个东亚和东南亚，至今还能寻其踪迹。
马图拉的秣菟罗风格，就在这一时代定型了。（秣菟罗是马图拉的古译，谈艺术风格的时候多用这个词。）
看！让我们好好的看看马图拉政府博物馆的这尊镇馆之宝，这一尊光辉的佛祖像。
这尊佛祖面色安详，体态舒展，头后有法轮，上有肉髻。前一个时代那宛如太阳神阿波罗的小波浪式发型，在此时变成了一个个盘旋打卷的螺旋，因此被称为螺发。待秣菟罗风格传向东方之后，这种螺发在中国变成了“佛祖满头包”式的发型，这种发型你肯定在寺院中见过。而南传到缅甸之后，在艺术繁盛的茵瓦时期，演变成了“佛祖满头钉”式的发型，这大概是秣菟罗风格佛像头部最奇怪的变化。
说回马图拉。马图拉政府博物馆的这尊佛祖，右手已经断裂遗失。若它存在，会指尖并拢向上，掌心向外，摆出“no”的姿势。这不代表拒绝，而是代表无所畏惧，让信众心安。佛教的雕塑有一套手印体系，有许多固定的姿势，各有其含义。而无畏印是最早的一种手印（至少是之一），
佛像的右手轻撵衣角，这是一种自犍陀罗时代就留下的特有动作，表示佛已成正觉。
说到衣服，这是整座佛像最精彩的部分。犍陀罗式的希腊袍衣，似乎是因为不适应马图拉的高温，渐渐让位给了一种更轻薄，更剔透的形制。这样的衣服，似乎是被雨水打湿过之后紧贴在身上，能透过它看清雕像的每一寸肌肤。
这样的雕法，被称为“湿衣佛像”。这种轻薄的宽衣大袍，也向东传到了中国。
中国南北朝的北齐国，有一位擅画梵像的画家叫曹仲达。他的画“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就像刚出水一样，于是唐朝人将之称为“曹衣出水”，而与画圣吴道子的“吴带当风”齐名。究其时，北齐正好是一个佛教兴盛、引入了大量笈多艺术的时代，曹衣出水很可能受秣菟罗风格的影响。
笈多王朝这样的大帝国，并不只有秣菟罗这一种风格。马图拉东方的鹿野苑，诞生了可与之相提并论的萨尔纳特风格（萨尔纳特是鹿野苑的音译，讲风格时说此词）。这个风格对中国的影响也不小。未来等我逛过鹿野苑再讲。
从亚历山大大帝的铁蹄带来希腊式艺术开始，印度的雕塑艺术出现了极大的发展。孔雀帝国、贵霜帝国、笈多王朝，这三代大帝国将希腊人的遗产渐渐吸收，将佛教、印度教艺术推向一个个新的高度。随后的印度就算分分合合，总能制造出一次又一次的小高潮。直到信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宗教的德里苏丹国的建立，印度尤其是北印的雕像艺术黄金时期才正式告一段落。
这漫长的1500多年，留下了许多艺术珍品。这小小的马图拉政府博物馆，拥有全世界最多的这一黄金时代的展品。尤其是馆中贵霜帝国和笈多王朝的遗迹，更是耀眼夺目。
佛教在印度绝迹之后，马图拉成为了印度教的圣城。传说大神黑天，就诞生在马图拉，又曾在不远处的温达文度过童年。黑天是毗湿奴最受欢迎的化身，是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的主角（其实更像手持剧本游戏人间的编剧）。喜欢热闹的印度人，用俗艳的“声光电一体化”技术在温达文修建了一座新神庙。那座爱之寺（Prem Mandir）会让你仿佛来到了河北。
印度教的圣城，很少会因神圣而富庶，只会变得更混乱更喧闹。马图拉的街道上，无处不在的神牛提醒着你谁才是这里的老大，街边打闹的猴子热爱抢人东西，使得每一个本地人看到老外都会提醒小心。他们口念着“拉妲-奎师那”，用自己信奉的黑天神的爱情故事和别人打招呼。河边的街道上，相连的雕花楼阁褪了色，仿佛在倾诉自己当年的荣光，但下一个街角的地面上就会有粪便将回忆拽回现实。
但就是在这里，人们创造出了那些佛与众神的光辉形象与动人故事，人们在这里找到了那些佛与众神。祂们有的在地下等待重见天日，有的行走在人群当中，只有在你回头的时候才能看到飘过的一根孔雀羽。
但祂们就在那里，在马图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