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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海外赌船上的400多天 | 港口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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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公众号极昼工作室(media-fox)
文 | 古欣 徐巧丽
编辑|毛翊君
熔炉
北纬5.41度,每一寸甲板都是烫的。
一艘长171.5米,高30米的中型客轮静静停泊在蔚蓝、平静的海面,对着3000米外的马来西亚槟城的海滨。这里靠近赤道,风浪较少,全年阳光普照,一到傍晚,霞光漫天。
船上仿佛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没有机舱发动机嗡嗡的轰鸣。有的只是寂静的炎热。泳池边上,一个黄色的救生圈静静地漂着。
人们躲在房间里,像洞里的鼹鼠,如无必要绝不出来。在这到处蒸腾着滚滚热浪的大船上,三楼冷气荫蔽的不到十平米的宿舍,变成了避难的囚室。
11点20放饭,他们从一个个小小的“洞口”走到热辣的地面。船员餐厅在第二层靠近船头的位置,为了到达吃饭的地方,李婷婷踮着脚下楼,小心趟过污水。下水管坏了,溢出的水到处都是,李婷婷皱着眉,竭力忽略屎尿味。
在这个餐厅里,午饭用一个长方形的器物盛着,两边各摆一个饭勺,旁边挤满了人。个子小的李婷婷挤不过别人,有时抢不上饭,脚趾头还会被狠狠踩到。
推搡和口角每天都在发生。她已经麻木。
更坏的事在后面。中央空调坏了八次以后,彻底修不好了。停掉了空调的船员宿舍,待不上五分钟,就前胸后背湿透。船员被迫从三层搬移到顶楼的六层。这一层原是VIP的专属区,现在成了船上仅有独立空调系统的地方,挤下了200个人,分别扎堆在豪华的娱乐场和中餐厅里。
他们拥挤地睡在大通铺上,床垫和床垫之间刚刚可以下脚。缺水,他们没办法洗床单。餐厅和夜总会铺着厚厚的地毯,有常年的霉菌,睡久了,皮肤上长出灰绿色凸起的菌粒,那是种癣,奇痒无比。
人们的神经紧绷,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能相互纠缠一个月。
有一次中午,大家在娱乐场里聊天、休息,一个女生问大家有没有电饭煲,挨个问过去都摇头。后来,一个男生说,想起来了,我知道哪儿有。女生就认为男生是故意戏弄她,给她难堪,气到动了手,还扬言要去拿刀。
还有一个女生,每天去驾驶舱砸门,讨说法,砸坏了驾驶舱的望远镜。
他们找了所有打发时间的方式,三国杀,斗地主,狼人杀,打麻将,玩了几次就厌倦了。
最抑郁的时候,是很多人在一起,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事情。“就感觉自己有点游离了。没有一个人跟自己的想法是一样的,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话。”李婷婷回忆。
封锁期间,船上多了五六对情侣,还没解封,又有几对分开。外卖虽然可以送达,但配送费一次需要200马币(折400元),很多新手船员都找家里人要钱,又瞒着家人自己的处境。
直到今年三月,中国大使馆介入,包机送船员回家。从船上下来以后,担惊受怕的情绪却没有停止,李婷婷发现自己变得易怒,没有安全感。在厦门上岸后,被安排了一所昂贵的酒店作为隔离点后,李婷婷充满怀疑,“为什么不安排一个价格便宜点的”。她对很多人都不信任,在酒店楼下枯坐20小时,最后也于事无补。
赌船后传
二副王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船上待了这么久。这艘客轮的前身是“东方神龙”号,登记在香港船东都文龙名下,跑国际航线。船上干了十几年的老员工曾跟他回忆,老板实力不错, 2004年前后的顶峰时期,日入千万。
王强在船上干了四年,当2019年3月再次登上这条船上时,船上的生意已经入不敷出了,但工资发得还算及时,偶然拖欠两三个月,也很快结清。妻子劝他回家,放弃那一点点收益。他不甘心,虽然耳闻这两年生意下滑,但是几年的合作,他对船上比较放心。
游轮起初是条赌船,近两年香港旅游业持续惨淡,船东将航线改为马来西亚到泰国一路,游客也从香港和大陆游客,变成了东南亚各国的人。海滨的路灯杆,到处贴着招揽顾客的海报。
2019年11月,王强在休假前接到最后一个指令,让他将“ORIENTAL DRAGON”号开往马来西亚的槟城:因运营不善,船东将此船租借给了马来西亚的一家公司,租期两年。
在开往马来西亚之前,船东招来了一批新的船员实习生,航海专业大专或本科毕业,通过学校联系的中介公司,分配到这艘船上。他们中60%的人是来做服务员工作,很多人将是第一次见海,第一次出国。
“ORIENTAL DRAGON”号的确是一条十分适合新手的船,20岁的李婷婷刚修完学校课程,她回忆,船上的招聘要求“比较宽”,不需要游轮专业,也不做经验要求。陈望东之前干过几年销售,在25岁的年纪,他希望自己出去闯一闯。海员生涯的伊始,他打算先积累一点经验。
李威在甘肃当了五年兵后转业,当地社保局给介绍工作,领到手的小册子,有辅警、海员,家人合计,部队的环境比较封闭,当了五年兵,怕他一转到地方工作不够老练,有意叫他到外面“历练”多见见。登上了这条船,家境普通的李威,成了家族三辈第一个出国的人。
船上还残存着豪华的遗迹,柔软的酒红色地毯,夜总会圆形的灯球,墙面挂着抽象艺术画。光是尖沙咀沿岸的高楼大厦散发出寒光,就足以叫他们兴奋并且眩晕了。现在,三百元一天,一些旅游团的老年乘客就可以享受到。
除了晕船,李威生活得还不错。他住在三楼两人间,每个房间有独立的卫生间,可以洗澡,有烧水的电热水器。
服务员的生活是规律的,分早晚两班——11点半到下午6点,晚上到次日6点。上完夜班走回宿舍的路上,可以看到虚弱的太阳,像剥壳的嫩蛋黄从海平面一点点冒出来。他总是忍不住举起手机拍下这幕,层层叠叠的红热的霞光仿佛有重量,把海平面压倒。
海员有自己的生活,船每周会靠岸一两次。他们有三个小时岸上自由活动的时间。大多数船员结伴吃饭购物,李威会带着女朋友上岸吃海底捞,去夜市吃烧烤、卷饼、飞饼、冰淇淋。
2020年3月,他们得到消息,马来西亚政府要求暂停航线,等情况好了就会复航。当时疫情席卷全球,邮轮停航的消息每天都在爆出。
停航以后,大家开始找乐子。当时滞留在船上的有中国人、缅甸人和乌克兰人,因为语言问题,大家只在自己的圈子内社交。缅甸人在甲板上踢球,陈望东和朋友们围着桌子搓麻将。
“20多岁的年纪,过着60多岁的生活。”他们自我调侃,明明是一群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却过上了提前退休的生活。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陈望东望着3000米外的岸边,开始怀念那些并不正宗的中国菜。他与三五好友每天都会下船去槟城游玩,他总是去吃中国菜,有时也会配一杯冰咖啡。
起初,他们并不是很担心,全球都瘫痪了,他们只是瘫在了海上。那时,每周还有燃油和淡水的补给,会照常在滨城港口提供,小艇装着新鲜的蔬菜,肉类从槟城驶向游轮。运营航线的马来西亚公司代理人每隔一周会上船做常规检查。
50来岁的租家代表向他们承诺所有的问题都会解决,也“提醒”他们,签订的合约没有到期之前,他们不许回家。
海上浮萍
一直到2020年8月,近半年过去,船依然没有复航。他们曾经有过很多次希望,但又一一落空。
船员从四月份开始就再没收到工资。船东安抚他们,生意不好,让他们理解,等资金周转过来,过两个月工资就会发下来。慢慢地,他们食物的种类少了,蛋糕水果没了,每天都是咖喱鸡。
那时疫情一度缓解,有船员得到消息,可能就要复航。但希望再次落空。马来西亚运营公司代表通知船员,他们和香港船东的公司正在打官司。对于船员,他们有两个方案,要么拿一个月的工资自费回家,要么继续在船上等待官司的结果。而当时,自费回国起码需要2万3千元人民币。
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李婷婷细数,类似的反复“不下8次”。船员的心被高高举起,又被重重抛下。船上开始各种流言,人心惶惶。陈望东听说,缅甸人把船上的东西往海里扔;有个情绪激动的女孩,据说要往海里跳。
恶劣的环境让李婷婷的心情也变得糟糕。她开始频繁吵架,“生平都没有吵过这么多架的”。最激烈的一次,她跟好友吵架吵到身体贴着身体,差点就要打起来,原因是好友借用她的化妆品太过理直气壮。“现在想想也没有多大的事情”,李婷婷说,大家都试图通过吵架来发泄内心的情绪,大吵小吵不断。
9月4日,一名乌克兰船长上了船。此前,前船长与船东和租家进行谈判,达成了协议,拿着拖欠的工资和机票独自下了船。新来的船长身高1米8,50多岁,金色头发已变为白色。他继续替租家安抚骚动的船员们。
王强和大副组织过一次水手罢工,靠了岸之后,他们各自回到房间,不离港,也不工作。随后乌克兰船长指责了他们,“你们这是违法的。”接着紧急召开了水手会议,让他们继续值班。
那一次,王强决定,租家代表一来,就和他谈判,“要求支付我们所欠的工资,还有换班的计划,给我们订回国机票,这些都要落实。”而租家代表表示,只能支付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谈判破裂,王强冲着乌克兰船长说,“我们的今天很可能就是你以后的明天。”对方没有理会。
进入诉讼期后,法院给船上了封条。陷入僵局后,船东方出面了。先劝解船员“现在比较困难,理解一下”,再作出承诺“钱会在几天之内到账,没有那么快”,最后给出具体时间“你们再等一个礼拜”。王强被说动了。
众人怀揣希望渡过了一周,船东告诉他们,船不会靠岸了,工资也不会支付。“当时我们就比较惊讶。”王强说,自此之后,一周一次靠岸的机会也被剥夺了,他们成了大海上一朵无依的浮萍。
噩耗在11月18日传来,李婷婷的奶奶去世了。前一年的这天,李婷婷让奶奶等她一年,“我跟她说一年就回来”。
奶奶是李婷婷最亲近的家人。生长于河北的一个农村里,李婷婷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长大。老太太勤快,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了好多瓜果,西瓜、甘蔗、莲蓬、玉米……就因为李婷婷羡慕别人家的果子。李婷婷一直希望自己长大后努力挣钱,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听到奶奶去世的消息,李婷婷崩溃了。她开始打电话,市长热线、劳动保障热线、外交部……船员在10月份都纷纷打过求救电话,而这一次,那些声音一如往常,给出的答案也和之前一样:“对你们这个事情一直进行关注,现在正处于经济纠纷,我们也插不进去手。”
每一位船员都错过了很多。陈望东的奶奶也在疫情期间去世了,当地要求一切从简,陈望东没能赶得上奶奶的葬礼。王强的妻子独自过完了自己的生日、春节,也一个人撑过了老妈住院的时期。
船上的日子变成了一种朦朦胧胧的等待。
最后的稻草
今年春节之后,一个女生天天往船尾一坐,就是看着大海。王强找了人看着她,怕她倒下去。后来,女生和一个男生打架,拿着水果刀追着对方满船跑,扬言“你们不安排我(回国),我就要把他杀了。”男生吓得只敢睡在驾驶台隔壁,待在王强旁边。这之后,女生开始“刀不离手”,想要换取一个回家的机会。
王强给女生安排了一个VIP客房,拜托客房部的经理找来小式空调,慢慢疏导女生的情绪,又和保险公司交涉,支付了女生4个月的工资,安排她先行自费回家。
接着又有一个女生因为母亲住院,来驾驶台一坐一宿。王强再次找保险公司,同样支付4个月的工资。随后,十个、二十个……大批大批的船员开始“占领”驾驶台,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多个。
王强拍下当时的视频,保险公司最终安排了一位代理上船来了解情况。代理马上被船员们团团围住,有女生抱紧了代理的大腿不让走,仿佛抱着最后一根稻草。
不被允许靠岸后,王强、大副和一个安全官开始轮流值班,接管船员的大事小事、安抚大家的情绪,同时向各个组织联络、求救。10月底,船长向国际运输工人联盟(ITF)发出求救,11月,王强向槟城海事部门发出弃船通知。
终于,日本的ITF组织回复了他们。在它的牵头下,他们的弃船保险生效了,位于伦敦的保险公司开始给船员发放物资。
事实上,船员被船东遗弃的事情时有发生。据国际劳工组织(ILO)的跟踪,2020年船东弃船事件高达45起。在几个月甚至几年都缺乏补给、没有薪水、甚至是充满安全隐患的情况下,生存成为唯一目的。
直到这次,3月20日,王强才接到了保险公司组织遣返的安排。
两天后,大副、二副组织大家在六层的游客餐厅开了会。听到遣返消息,大家起了短暂的欢呼声,有人站起来,更多的人低头发消息。陈望东第一次感到心情好了不少,在此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健身的欲望,因为营养跟不上,他感到身体变得差劲。
像是冥冥中有预感,李婷婷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家了,妈妈做了好几个菜,她吃了一碗又一碗。现在,她把遣返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回她:“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家?家里还为你留了很多菜,养了很多鲫鱼,还有你最爱吃的虾。”
3月25日,包括李婷婷在内的18名女生第一批离开了这艘船,她们乘坐小艇到达吉隆坡,继而飞往厦门,在酒店进行14天的隔离。
返回那天,李婷婷专门去驾驶台给大副和王强送了点零食,感谢他们的付出。王强在驾驶台看着她们坐上船,拍了一段视频放到了朋友圈里,配文“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们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煎熬和欲哭无泪!”
安排遣返的批次是大副和王强决定的,陈望东抽到了第三批返回的机会,他的好友抽到了第二批,也只能相互说一句“有缘再见”。这次之后,陈望东说自己不会考虑再做海员了。
4月8日,陈望东坐船返回槟城,他发了七八条朋友圈,其中一条写道“既然做不了海贼王,那就回家做路人王。”但是,海上漂流的一年,在李婷婷的心里投下了一片阴影,无法痊愈。李婷婷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家“看看奶奶”,但她决定将这段经历埋在心底,因为怕在天上的奶奶担心,“我觉得她希望我过得好。”
王强作为驾驶员,需要维持“ORIENTAL DRAGON”号的日常运行,在船东与租家的官司没结束前,仍旧无法离开。保险公司有一个承诺,等第三批船员遣返完成,就开始着手安排6位中国驾驶员的归程,但王强不确定的是,这会不会也是一张空头支票。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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