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舜徽 | 读《通鉴》说示及门诸子
司马温公竭十九年之力,修成《通鉴》,自谓“平生精力,尽于此书。如人之不能读何?吾此书惟王胜之尝读一遍;余人不能数卷,已倦睡矣”。其慨叹至于如此!亦以贵远贱近,人之恒情,不见重于当时,不足怪也。至乎南宋,则诵习而揣摩之者,骎骎盛矣。降及近世,读者愈多,专治其书者益夥,于是《通鉴》之学,与群经诸史,并见重于后世。
论者或讥其叙事多漏,未足以窥《十七史》之全;而不知此书本以资治,凡于国家之盛衰,生民之休戚,有重大关系者,靡不毕载。俾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必见之旧史者,巨细皆书也。吾于司马氏别择去取之际,深服其具有大政治家之眼光与特识焉。
自古言行己饬躬者,恒以庸言庸行为重。《易》之《文言》已云:“庸言之信,庸行之谨。”《礼记·中庸》复言:“庸德之行,庸言之谨。”靡不以致力于庸言庸行为兢兢。《荀子·不苟篇》曰:“君子行不贵苟难,说不贵苟察,名不贵苟传,唯其当之为贵。”所谓“当”者,谓合乎礼义之中也。故《中庸》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大抵立崖岸、行奇诡,以哗众骇俗者,君子之所不取也。古之治国而有高见卓识者,其理民之要,但奖劝庸言庸行之美,以敦化厉俗;于彼矫世行怪之人,视之蔑如。《淮南·齐俗篇》曰:“矜伪以惑世,伉行以违众,圣人不以为民俗。”斯诚治国之要图也!观夫许由、务光之所为,信为清远,而不见称于孔孟;屈原、严光之行事,信为超脱,而不见载于《通鉴》。其故可睹矣!
昔晁公武《读书志》称《通鉴》:“不采俊伟卓异之事,如屈原怀沙自沉,四皓羽翼储君,严光足加帝腹,姚崇十事开说之类,皆删去不录。”顾炎武《日知录》复谓:“李因笃语予:《通鉴》不载文人。如屈原之为人,太史公赞之,谓与日月争光,而不得书于《通鉴》;杜子美若非出师未捷一诗为王叔文所吟,则姓名亦不登于简牍矣。予答之曰:此书本以资治,何暇录及文人。”此皆有识之言,足以发人深省也。屈原虽为自古词赋之宗,而其内容,不外忧愁二字,自伤不遇;傥人人皆如此,则为痛哭自戕之天下矣。此与后之陶潜,有相似处。潜之一生,不外诗酒二字,自鸣清逸;傥人人皆如此,则为颓放自适之天下矣。《通鉴》不载陶潜于晋宋禅代之际,盖以拟之屈原,同为不足楷式后世之人,故无取焉耳。
至于旧史所记庸言庸行之美,足以冠冕人伦者,虽在幽僻之地,值动乱之时,《通鉴》则必书之以示后。若汉桓帝延熹二年,录徐稺、姜肱、袁闳、韦著、李昙五处士;七年,录郭泰、茅容、孟敏、申屠蟠诸人;献帝建安十二年,录司马徽、庞德公二人,皆躬行刻厉,为时所尚。虽不必有益于治道,而甚有裨于风化,故皆登于简册以表章之。若夫采录文辞,亦惟取其有关治国理民之大者,而省略其无关弘旨之语,刊落虽多,无伤大体。唐代如陆宣公奏议,本以骈俪名世,乃亦选录其文,诚以有关民生国计之大,不能捐弃耳。由此可知《通鉴》中所载所不载之故,自有权衡取舍。善读其书者,贵能心知其意,而因以增进吾人之识见耳。〔张舜徽:《霜红轩杂著》,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本文推送前曾据原书精心校对,有别于坊间俗本。如欲转载,请尊重小编劳动成果,注明出处为谢!
本号主编:刘贯之
责任编辑:梓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