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糊了
第一次穿了一身方格的西服,人们见了都不夸我如何俊朗,却夸我妈手艺如何好。确实好,方圆百里的茶镇,她的手艺果然是名不虚传,当我们举家离开十几年之后,回乡探亲,还有不少人背了布,来请母上大人裁料子。
我穿着这身西装,骄傲地去上西乡。县城的新华书店,业已在近几年里,像窑子一样吸引着我,令我在山里放牛时,每读完一本从那里买回的名著,就立刻魂不守舍。
那时的名著,多为毛票即可购得,即便是《静静的顿河》这种结构庞大复杂的四卷本,也只不过几块钱而已。但我看上的是一本封皮骚蓝骚蓝的《贾平凹获奖小说精选》。这本书字号非常小,印刷紧凑节约,厚厚一本,内容全面到了如今的我,怀疑它是一本盗版书,是那些非法书商想凑够所有内容而抢夺市场的“良心之作。”
但是我根本买不起这样的一本书,因为它比四卷本的《静静的顿河》还要贵。我几次三翻转地来往于茶镇和县城,每次都会被施了魔法一样,脚步带我来到北大街的新华书店文学柜,先仰望叹息一阵,然后红着脸,手心冒汗地取下这本书,一边不停在新西服上擦着掌心的汗,一边目光顺着目录历历往下,过一遍瘾……书页不敢多翻,多翻令人晕眩。我的脚像生了根一样,定在那架书前,但当目光划过,落在封底角落的定价时,仿佛目光被烫了一下,立即缩手,把它恭敬地放回高高的书架。
出门时,那个眼镜片如同啤酒瓶的底一样厚的陈头,叫住了我。我以为自己听错,他坐拥书城,怎么肯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私立医院广告册页,屈尊叫我呢?我很疑疑惑惑往外走,他提高嗓门,后半句一般地:“佛你咧!”
故乡县城的方言,佛,就是说。我立住了,两股战战,瑟瑟而抖。陈头站起来,竟然比少年的我还矮一头,他劈头揪住我的衣领,推到柜台靠住,不由分说,全身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我且惊且怒且羞且恐惧,战战抖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但我被他搜身了推出门时,还是说了:“为什么?”只有这干而哑的喉咙里,抠出的三个带哭腔的字。他并不作答,我站住不走,“陈头解释道:贾平凹的书丢了。你一个月来看它三次,不是你偷的是谁?”
我知道原由后,获得勇敢,把高高地立在陈列架上的书指给他看。骚蓝封面和大书,仿佛一艘帆船,耸立在雪山之巅。他推了推眼镜,打望一阵,权衡一阵,一把将我推出门外,吼:“贼娃子,你不要再来新华书店!”
那天我坐了班车回茶镇,邻座晕车的人吐了我一身,我并不去擦净西服,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体被颠起落下,伴随着车窗在起伏的公路上拍打出的愤怒声音,我心里涌起了恨,也涌起了嘲笑,我以为他坐在书堆当中,他是有福的,但他啤酒瓶般的眼镜片后的眼缝,连咫尺之遥的书架上发生的事情,都无法看清。
(后来得知我崇拜的伟大作家博尔赫斯,在1955年10月17日,被起用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不幸的是,他此时因严重的眼疾双目已近乎失明。伟大的博尔赫斯自嘲道:“命运赐予我80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每次想到这里,我总是对陈头充满了无限复杂的心情。幸好博尔赫斯说的是,天堂是图书馆的模样,而不是新华书店的模样。)
我从未有过发财了去买下这本厚本,撕碎扔在陈头脸上的想法。但我发誓今后要拥有像新华书店一样的大房子,里面陈列的书,像种植了木耳的架子一样延绵排挤。我也发过狠,一定要写出厚厚的书,一定要把自己的书也上架到陈头守卫着的柜台。
但是,真的出了书之后,我却明白自己什么也不是。时代在快走,文学颓势难收。但即使不是如此,我又写得过那高高的书架上的哪一位呢?而且,更悲哀的是,我至今也未曾拥有像新华书店那样的大屋,甚至连一处小小的蜗居都无法取得,我的岁月从不曾静好,人生似乎不得不永远交给颠沛流离。
倒是陈头给我的胆怯惊惧,成为了一生的礼物:事隔多年,老父陪我一起去逛书店,坐在方所铺满阳光的宽大阶梯,我仍然心悸不已,手心捏紧,汗流漫漶,担心书店当我是贼,又要搜身……狗日的命运总是作弊般地玩弄着它的轮盘手,我永远都不想再回到新华书店,哪怕是路过故乡的那条北大街。我觉得完全败给了誓言,败给了眼镜片细眯如窄缝着打量世界的陈头。
今晨,在航班起飞前的几分钟里,大厅里流淌着音乐,是席琳·迪翁的《I surrender》。我默默地在心里,将歌名翻译成了《我服》。
而西乡的方言里,“我服了”读成我FU了,”我输了”也读成我FU了,”我糊了”也读作成我FU了。是的,岁月僵硬,世事烫人,面对迢遰童年的陈头,以及整个逼仄的全世界,我早已经外焦里嫩。我必须高揖双拳,说出在心里默念千万遍的:在下糊了!
附:手稿
—— 联 系 我 ——
微信:colt_xjz
邮箱:104845576@qq.com
新浪微博:徐佶周
豆瓣:徐佶周
天涯社区:长河饮马
公众号:ipad_xj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