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耳
二叔永远都在躬身劳作,扶着犁头跟在牛屁股在一块并不大的田地里转折来回,或是不出声气地一直干一整天,有时候又会哼唱陕南的一种小曲。他的发音夹缠滞涩,加上他耳聋而无法自知,唱声就过大了,听上去觉得滑稽。顽童们躲躲藏藏去围观,他也是未能觉察,一径唱下去。
孩子们就觉无趣了,从树丛里爬出来,拿石子往他身上掷打。我曾经走过去,帮他解围。
多少次,我努力走近他的身边。我还在很多个夜晚走近他,看他拉琴。
不知他从哪里学会的制琴。拿蛇皮蒙住竹筒一端,再用一条细钢丝,往竹筒上预刻的凹槽里紧固。竹筒是靠近竹根的一段,还留有一圈竹根的疤痕。随即凿孔,竖了琴杆,急急绷弦。扯紧了马尾,松香滴注了,逸出一缕蓝烟。吱吱啦啦扭动了琴把,调整几回,弦索扯动了,立即有苦苦的音乐流淌出来。
苦涩喑哑的琴声,后来一直伴随我整个童年。每个夜晚,当人们在一整天牛马般的劳动作之后躺倒了,鼾声如雷。
这时候,二叔就要拉琴了。他在白天比别人干更多更重的活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在夜晚睡去,而是一直整夜整夜地拉动胡琴。琴声如哭。
他一生从未走出大山,他最远去到过茶镇。我在镇里的中学昏天黑地苦读时,一天,在课桌一抬头,看见窗外的石阶,二叔正在艰难弯腰,卸下背篓的重负。然后,一件一件摆布出装有酸菜咸菜的瓶瓶罐罐,对我锐声呼喊。
是的是的,他听力微弱,无法区别声音的高低大小,总是以自己能听见为准,把一些人类文明里约定只能低声说出的声音,大声喊出,把别人置于尴尬境地。
这样的人,怎么会去操弄一件乐器呢?我想,他琴声里的所有素材,都来自他身边的响声——
那个时候的你,他,我们,一群饿了就吃苞谷饭,渴了就喝山泉水,困了就睡篾笆床的山民,我们身边有着怎样动听的音乐:亘古不灭的风声和河声隐约而又邈远,非用心不能听到,因为整个白天布满了蝉们永无休止的嘶鸣。夜晚是鸟虫的世界,有些虫子的细爪在枯叶背面窸窸窣窣抓挠,但更多的在幽暗的林间漫游、呼喊与应答。蛙们自然不肯错过这场秩序庄严的合唱。夜鸟从南方飞到北方,听到大地上热闹如沸,有时候也要插一句嘴。清晨的鸟鸣如水珠滴入梦境,木门嘎嘎拉开了,反刍了一夜的黄牛发出浑浊如土的哞声。肥猪也在低吟浅唱。公鸡是兴奋地咯咯着,像一位老光棍见了风骚女人那样地笑。可以听得出是一撮箕响干的玉米料倾倒在脚地,随即一切都又安静,只听得到鸡的啄,猪的拱,牛的粉红长舌发出火苗缭绕黑黑锅底的声音。
但这一切细微美妙的声音,都无法被二叔听到。或许他听到过大梁上的蔡老三走过山湾去炸狐子,鸡毛包裹的火药在竹林里冒了一朵白泡。他也听到过午后的白雨和旋风合力将一棵花栎树放倒了,古老粗壮的树干坠地之后在布满青苔的巨大山石上爆起一阵碎雪般的粉尘。暴雨使得干枯了一整个夏季的山崖悬挂了泥黄泥红的瀑布,二叔雄视阔步,又或如卡拉扬那样倒背了双手,站在瀑布前。那个时候,他的内心,一定蓄满了磅礴的乐音。
但他的二胡,从来都没有模仿过这些声音。下雨的夜晚,蛇皮潮软了,琴声哑去许多。乐声像水滴一样挤不出来。但一直在挤,荒腔走板,欲唱不唱,听上去让人抓狂。也有琴声流畅时候,长夜里音乐如水,从二叔的小屋流淌而出,探出牛栏,流过月光遍地的院子,漫漶而去。这流动的音乐彻夜不息地流动游走,延伸着,生长着,顺着石坎和堰沟、涧漕和长田,席卷而过,雾一样浸洇了黑夜里的整个村庄。
就是在那样的夜晚,我试图悄悄走近二叔身边,想看看一个耳朵不灵的人,窘于处事处人,他又是怎样的自处。
我不敢去吹灯,用手指把灯芯捏灭了,蹑手蹑脚,停停走走,经过长长的时间站到二叔窗前时,连呼吸都止了。夜露潮上来,打湿了裤脚,我才敢睁开眼睛。透过竖条的木窗棂,油灯温黄微弱的光线里,二叔旁若无人地斜坐床头,紧盯着手中二胡弓与弦交叉的一点,吸气,运弓,灰发扑散下来,挡住了整张面孔。弦索往复运行,乐声就起了,他的灰发也随之晃动。
隔着木窗,他仿佛坐得很远,仿佛是高高的山巅,阳光从他的背后升起和落下,让人无法看清。
但听得出,二叔只是将他听来的野歌子,用他自己能够理解的方式,在无人醒着漫漫长夜里进行复述。开始时,我以为这些乐声起因于本能的爱情,比如蝉虫相呼,比如夜鸟绕树。但他那么孤独地坐在小屋,关门闭户,他肯定早就知道这乐声注定不会被人听见。甚至连他自己,因为耳背,也无法完全听见。
那是故乡山洼里被称作了孝歌的一种,在祭奠亡人的灵堂守夜时唱的歌。少年时代,我曾经在半梦半醒的长夜,听到一些歌师彻夜吟唱。堂屋停放着棺材,那口棺材是那样黑,仿佛人间图景的一个洞窟。而那个死去的人,仿佛就是从那个黑洞漏掉了,漏出了人间。
一具黑棺之下,点燃过蜡烛或者油灯,却在长夜里自行燃尽了熄去。一直有孝子贤孙跪在蒲团上不曾起身,不住地磕头,不住地焚烧纸钱。纸钱投进陶盆,被火苗扑起,立即展开了,瞬间像一只又一只的黑色大鸟展开了翅膀。随即变成红色,红得透明。又开始变成金黄,飞升起来,飞离陶盆边沿,继续上升。在空中逐渐黯淡,变冷,变成一撮灰,重新落进陶盆,积成厚厚一层。
在火光幻明幻灭的影子里,在火光长时间照耀不到的土墙角落里,安静地坐着那些歌唱者。他们整夜吟唱,瞽目的乐师将眼中的白蒙半露出来,用钗带领着音乐,辉煌的铜锣从下午一直响到黄昏,又哐哐且且敲到半夜才逐渐稀落了下来。唱师们从盘古开天讲起,吟诵了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城头的大旗是跑马灯般变换来去。他们自己的人生浸染在黑夜的吟唱当中,有些歌者就前俯后仰地昏昏睡去,又被他们中间的一位唱师一声大镲惊醒。接着,就会有又一轮的吟唱,潮水般涌起。
这些仿佛有着魔力的歌谣,总是把人唱得孤独,把人间唱得恍惚,把人生唱得颠沛流离。
走夜路的人也唱这类歌。夜晚模糊了天与地的界线,走夜路的人举着一只火把,从白岩前唱着野歌子经过,如同划过天幕里一颗星子。夜歌是为自己壮行,因为火把只能将他自己照明了,暴露在阴森怖人的无限深渊似的黑暗之中。那些黑暗里一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他,有人眼,当然也有兽眼,树木的结疤也有如一双又一双的眼睛。
胆大的人被自己歌声鼓励,对抗着全世界的黑暗和虚无,有时候就又自信了,骚情了,歌声里开始传达出一些弦外之音。或者是表达对某一位旧日情人的怀念之情,这些怀念却总是落实在身体写实的部位:头发、口唇、颈窝、双乳,结实的双臀曾以某种无法言传的节奏为他律动过,如仙如死过,瞬间里又重获新生。有些人会把这样的怀念在黑夜的天幕之上一一展示,他们热气腾腾的歌词里充满了腥骚之气。
我也曾在秋天的山梁,在一排又一排无边无际的木耳架里,我听到远处的一处情歌。那一天的风像螺纹一样吹,把大梁上的山包,吹得像一个又一个指头上的螺纹。远处的树林里有人在唱歌,歌声清丽,婉转,细处如发丝,几要断去,但又荡气回肠。
二叔的琴音,当然没有这些腥骚之气和荡气回肠。因为他的的确确无法听到更多。他是聋子,他口齿不清,他又是木匠、篾匠和瓦匠,他还学会了制作麻将和二胡,他在故乡那块小小的田地里画地为牢,兜兜转转,不是在自己的小屋和一堆破铜烂敲敲打打,就是在一方牛都打不过转向的地垄犁田打耙。他的记忆也越发不好,他经过的每一处地方,又会在他身后重新变得陌生。
全世界都在迅速的陌生。
第一次回去故乡的时候,是婆在热闹的空隙,拉住我的手,说:“你在外面,谁认得到你呢?你回来吧。”我无法回答,目光躲闪着,不想一下子碰到远处的二叔,他的目光也一下子闪开。
我看到他身后,已由他自己,为婆和他自己打造了两幅棺木。故乡风俗里,人一过五十,就会为自己准备棺木的,要先造一所归宿,让它在人生的尽头等你。他们把它叫做寿木。漆得像炭一样的寿木,放在屋檐下的一垛栎木之上,在下午明亮的世界里,仿佛两个黑色的洞窟。我们尽量避免走近那两个洞窟一样的寿木,甚至不敢多看一看,生怕多看一眼,就会被黑洞吸走,漏出这个阳光的世界。
又一次回去,婆已故去。二叔也没有什么话,干坐在自己打造的木椅上。这么近地面对他,看到他的人生慢慢老去,越来越短,我的脑子突然电光火石,觉得有话要说。抬头,他正在抽烟,烟卷缩进他的胡须中间,只看得见烟头的红光,一灭一明。我突然无法说话,怕自己心里的话,倘若用他能够听到的大声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种尴尬。
对坐到半夜,他才一个人走回了他自己的小屋。木椅空空,在他起身离开很久之后,还嘎响了一声,然后,夜晚归于杳静。三只五只的烟头,布落在木椅周围的地上,像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的所有印痕。
后半夜,我一直在等待他的胡琴能够如期奏响,但一直到又一次离开故乡,所有所有的夜晚,再也不能听见那些熟悉得几乎溶进血液里的琴声。夜晚空得像稗壳,荒芜不堪,汹涌着黑。
不久,手机收到了二叔故去的短信。
午夜梦回,翻身起来枯坐,知道二叔已经越过人间,我又欣喜又悲伤。但我又想,我却和他的人生一直相隔着,我徒然留在这里。
而现在回头去看,他和我真正面对面,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小时候,他为我做一把木枪。
……那是一个遥远的下午,阳光挂在屋檐下的水窝之外,似乎悬停了。二叔先用舌头舔着报纸裁成的纸片,捻着自己种植和制作的旱烟丝,卷了一支烟。他点燃了卷烟,大抽一口,烟雾在我和他之间升腾起来,弥漫在我们中间。
透过烟雾,我看见他从土墙上的木橛上,取下钻花,用脚把小小的木板压住,开始打孔。木板上的木纹美如涟漪,二叔打好孔,挂好钻花,从床下的工具箱里取来一种寻常木匠不用的弓锯,拨下绷紧的锯条,锯条柔若发丝的。这是他自己的发明:用凿在钢丝上刻度做成。他把这细丝,穿过刚刚打就的孔,沿勾线锯开,做成枪柄。
然后上漆了。漆是土漆,仍是自己从深山里的槭树剥皮割来,熬制了,涂在木枪柄上,竟能完全掩饰木质,而且泛出一种钢色,自有一种金属的冰冷。有这样一只做工考究的木枪,在少年人群中间,必将受到崇拜与尊敬。
不知为何,我从未将这只做工考究的木枪,公开带进少年人群。那时候我正在迷恋竹笛和木刀,还整天用泥巴为动物们塑形,并学着古书里描述的那样,在大人们的土窑点火时,塞进土盆瓦罐的缝隙,顺便烧制它们。
最令人得意的是,我做成了一把木刀。山崖顶上的一丛鸡骨头树长挺拔得好看,我好几次穿越整片树木去看望它们,已经相中了一根最标致的树苗。远远地看它,或者有时候走近去,为它修芽,或者拉拢一些藤木,缠到附近的树上进行掩护。合适的时候,就伐倒了,放在木楼上没有人去的角落,也学着二叔这位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一样,先把材料阴晾起来,等它在我的故意遗忘中,干燥,定型。
我当然一直记着它。差不多到了时间,我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取了下来。这棵树真是按刀的样子长成的,几乎没有太事雕琢,只是粗粗刻削几刀,就已经有了刀的神韵。但那些恰如其分的线棱,让我自己都不敢拿手指去触碰。有一天,我灵光突现,在刀身上刻了一个等线篆书的“龙”。真是神来之笔呵 ,这枚龙字,有如刀身上一朵刚刚绽乍的忍冬花蕾,让木刀一下子活灵活现。虽然后来长大,明白龙是这世界最丑陋最阴鸷最贪婪的动物,但每一个热血少年,似乎都莫名其妙地会在自己喜爱的器具刻画那么一个篆体字。
没有比这更神似的刀了,后来见过外面世界里一些人收藏的真正的宝刀好刃,也完全无法拥有这柄木刀那种令人悚然的美感。
记忆似乎永远停滞在从前时光,不再前行——
有一只洁白如雪的小羊,如忠诚的狗类一样,整天跟在我的身后。奇迹一般的,在整个村庄,无论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脖子上一枚金黄的铃当也要清脆地响到哪里。虽然它还没有长壮长成,却已经骨骼匀称,四肢健美,宛如一位罗马少年。
我形影不离地带着木刀,身后跟着小羊,像一个孤独的枭雄,出没于村庄的黑夜和白天。
有一天,当我决意离开这个地方。那只通体白色的小羊,像狗一样跟上了我。我几次突然回身,作势吓它。它停住了,前蹄像狗类一样在地上抓刨,咩咩鸣叫。可等我一迈步,它又跟了上来。
情感的粘连,真是个大麻烦。我想离开这里。我应该离开这里。虽然这里的世界,曾经刻意地向我展示过一种淡漠的温柔。每个人都应该离开这里。
我拿出准备随身带走的木刀,砍向了和我形影不离的小白羊的一只前腿。纯白如雪的小羊,趴了下去,它看着我,不再鸣叫,美丽的眼睛里沁出了泪水。
盲目地从一个人生场景奔向另一个人生场景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那么的匆忙和急切?我把木刀胡乱丢进了溪谷里,头也不回地走掉。
受惊的飞鸟,向树丛里石子般投去。
走过最后一道山湾时,还听得到小羊在远处哀鸣。
但我仍是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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