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用语中的女性：突显“阳刚之气”还是打破常规？

印度女性主义影片《炙热》中有这样一个片段：因为性别遭到种种不公对待的女主人公们结伴来到郊外，她们大声发泄着被压迫已久的情绪，却发现能想到的脏话粗口大多指向女性。

为什么脏话粗口中，总有大量女性角色出现？这些语言实践背后，藏着怎样的性别权力结构？

性别身份认同的建立与语言实践密不可分。生活史研究表明，女性角色（包括母亲、同学、同事、性伴侣或妻子）在男性气质的建构过程中一直处于关键地位。因此，关注语言中的女性形象是我们了解男性如何体验和建立性别身份的一种方式。

本文聚焦非洲加纳大学英联邦宿舍（校内唯一的全男性学生宿舍）的学生，研究他们如何通过在语言实践中表现女性形象来构建不同的“男性身份”，并以此回应“（性别）身份在话语中被构建”这一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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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亵渎用语中的女性：突显“阳刚之气”还是打破常规？》

原文：Projecting masculinities or breaking sociolinguistic norms? The role of women’s representation in students’profane language use.(Gender&Language vol 14.1 2020 99–120) ,Grace Diabah.

一、研究背景

英联邦宿舍建立于 1958 年，是非洲加纳大学唯一的全男性宿舍。其中的学生因为性越轨、酗酒等放纵行为获得“旺达尔（破坏者 Vandal）”的称号。他们有着自己的兄弟会头领和统一的古希腊酒神崇拜。“旺达尔们”在各类宿舍活动以及日常生活中使用淫秽亵渎的语言，如集中演唱带有脏话的改编歌曲、言语骚扰路过宿舍的人等。此类亵渎性的歌曲或其他淫秽语言常围绕女性形象展开。与其他国家一样，加纳共和国也有着特定的语言使用规范。然而在这个常用委婉语指代生殖器或性行为的国家，大学生却公然蔑视语言规范，使用直白的脏话。这种与社会语言规范的不符引起了研究者的注意。在本文中，作者将这些学生的用语称为亵渎性的（profane）、淫秽（obscene）的语言。    

 加纳大学英联邦宿舍（Commonwealth Hall）

二、研究方法与理论

支持这项研究的理论是女性主义批判话语分析（FCDA）。FCDA 广泛探讨语言使用与性别实践之间的联系。研究者旨在探究语言中表现出的性别不平等问题，揭示语言中造成和维系这些性别不平等的“隐秘议程（hidden agenda）”。
这一理论可以帮助研究者很好地解读男学生是如何将女性呈现为脆弱而无力的、男性的附属，而将他们自己投射为至高无上的、可以要求女性屈服和顺从的形象。另一方面，通过对“隐秘议程”的话语分析，研究者将从性别权力的视角，重新解读女性作为“性对象”的呈现。这与先前研究者的论述相符，即 FCDA 关注性别意识和性别权力关系在社会实践中是如何（重新）产生、商议和形成竞争的。
本研究采用雪球抽样法*，数据来源于录制的亵渎性歌曲、非参与式的观察和对语言使用者的半结构化访谈。秘密采集的数据在使用前均征求了学生的同意。
*即随机抽取一组受访对象进行访谈，然后请他们提供另外符合要求的受访对象信息，对其进行调查，以此类推，以类似“滚雪球”的方式抽取调查对象，直到样本量满为止。

三、研究结果

 为什么要使用这些亵渎性语言？

（1）创造独特身份，突显阳刚之气 
当被问到为什么他们要崇拜酒神巴克斯，以及为什么要公开使用不符合社会规范的词汇时，许多学生说只是在遵从习俗。他们并不确定为何选择了酒神而非其他神灵。然而，学生们确实意识到这是一种给自己打标签（brand）的行为。通过使用违背社会文化规范、合理用词期望的言语形式，他们可以创造一种“独特的身份”。

罗马酒神巴克斯——葡萄与葡萄酒之神，也是狂欢与放荡之神
在与旺达尔学生的访谈中，可以看到他们对某些社会规范和结构的质疑。他们选择违背社会文化规范、公开使用淫秽不敬的语言来彰显自己的独特，认为这代表勇敢无畏、自信甚至成功，因为成功人士不怕打破规则。

尽管多数学生声称使用亵渎性语言只为打破常规、特立独行、娱乐减压，分析却显示，这种语言的使用实际是为了确立男性身份认同、突显各种男性气质。他们提到的勇敢、无畏、自信等特征均是加纳社会所认同的理想的男性品质，比如，勇于打破规范或挑战现状就被视为阳刚之气的标志之一。值得一提的是，将这些特质视为男性化的刻板印象本身就是性别权力建构（power construction）的结果。文献研究也表明，咒骂或使用其他亵渎/禁忌用词被认为是一种展现权力的行为。

（2）弥补男性气质受到的“伤害” 
除了在歌曲中描绘对女性的虐待之外，旺达尔们有时也会因为女学生没有给出“恰当”的反应而对她们进行言语骚扰甚至辱骂。他们将女学生的冷落或无视态度理解为对他们的“男性自我”，尤其是对“旺达尔（校园霸权）自我”的严重伤害。因此，辱骂、贬低女性被视为一种弥补“伤害”的形式。这实际上创造了一个校园权力等级制度。在这个制度中，旺达尔位于上层（也许其他男人在中间），女性则在最底层。在这种不平等的权力结构下，女性必须在当权者的召唤下做出回应。
这种霸道的做法展现了旺达尔为自己创造的形象——“真正的”男人和校园里的霸权者。然而，对女性冷落表现的过激反应也暗示了他们对自己阳刚之气的不确定与不安全感。

 亵渎性语言中的女性形象 

研究者录制了旺达尔的两大类歌曲——旺达尔神圣之歌（俗称“阴道之歌”，49 首）；旺达尔力量之歌（18 首）。学生们进一步将这两种歌曲分为 Twεspel（填入亵渎性歌词的福音歌曲）和 Twεslife（填入亵渎性歌词的世俗歌曲）两类。
研究分析了歌词以及其他亵渎语言中的女性形象，以及话语中的女性是如何被精心设计，以突出使用者的阳刚之气的。
（1）弱者和受虐者 
歌词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女性作为脆弱无力的弱者受到种种虐待，而男性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冷酷强大的施虐者。在一些歌曲中，男性的阴茎被描述为“可以撕裂阴道”、“有毒的（可以杀死女性）”，女性则屈服于这种威力。这些语言通过性行为表现男性的阳刚之气，阴茎被视为一种权力的象征、增强男性对女性支配力的重要手段。
一些受访者认为，亵渎语言并不一定意味着实质性地虐待，只是强调性能力对于男性身份的重要性。他们认为，一些女性实际上更喜欢在性生活中具攻击性的男性，并以此来证明此类语言的正当性。然而有学者提出，女性受父权社会影响，假装自己在性交过程中受到伤害的行为，只是为了强化男人的性自我。
这些论述不仅描绘了以自我为中心的男性形象，也揭示了父权社会秩序下的话语体系。在基于性别刻板印象的权力关系中，男性总是强壮的、充满力量的。

 男性气概不应是"有毒的"
（2）性对象与性客体 
在有关性别刻板印象的研究中，人们常会发现女性被描绘为性对象（sex object）的现象。女性在话语中常常被塑造成“满足异性恋男性凝视的性对象”。一些研究认为，这反映出女性在性别关系中的脆弱。旺达尔的语言体系同样围绕着性化（sexualise）女性展开，比如直接用“阴道”来指代女性。当被问到为何把这些话语的重点放在性方面时，大多数受访学生认为性是女性必须提供的，也是男性在女性身上渴望得到的东西。也就是说，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价值仅仅是满足男性的性需求。
然而，在旺达尔的语言体系中，性同时被认为是女性力量的来源。男性被描绘为极其渴望性的，甚至为了性可以不择手段。由此，女性可以掌控权力，用性来控制他们，导致道德和宗教堕落，甚至危及他们的未来。
从这一点出发，男性对性贪得无厌这一刻板印象可以被解释为男性的脆弱。尽管加纳社会中理想的男性不应是弱者，但男性成为女性力量的“受害者”却是可以被接受和谅解的。

这意味着，男性气质并不是简单同质的，而是充满了互相矛盾的欲望。一方面，男学生们渴求拥有传统男性气质——比如强大的校园掌权者、可以控制女性并要求她们服从；另一方面，他们又受制于服从于性欲的男性刻板印象。为了满足性欲，他们必须让渡部分“底层权力（bottom power）”而变得脆弱。但也可以说，为了得到他们想要的性而屈服于“底层权力”也是另一种阳刚之气的体现，即男人是目标导向的，他们为了达成目标可以不顾一切。

尽管男学生的话语使用和他们实际对待女性的方式之间可能没有具体的关系，但所唱或谈论的内容是他们内心想法的投射，暗示了他们可能具有的心态。

大众对这类语言行为的娱乐化心态，使许多受到言语暴力的“受害者”没有意识到举报的必要性。轻视它们的危害只会使人们继续毫无内疚地沉迷其中，如果不及时加以矫正，对女性的言语暴力就有可能演化为实际行动。

文案&排版 | Chloe编辑｜Angeline头图 | 瘦瘦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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