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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个男人般的妈妈竟然成了婴儿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她们的故事2018 Author 颜言

笨妈按:今天转发推荐好友颜言的文章,及她的微信公众号“她们的故事2018”。“她们的故事”讲述你我身边真实的女性人生和身体故事。它创办的初衷源于主流叙事多是history,不见herstory。


在男性本位视角的书籍、电影、电视和几乎其他一切文字和影视媒介中,女性往往以他者、第二性,也就是男性附属的身份存在。其结果是少女形象是男性性欲的投射、是待嫁的,而之后女性便主要是妻子、母亲和照料者的面目。因此,女性的生育创痛被简化为一句“母子平安”或“难产而死”,养育孩子中的艰难困苦被一句“为母则刚”抽象概括。“她们的故事”是一种反转这种他者视角和抽象叙事的努力,她呈现一代代女性的痛苦和局限,也展示她们的力量、不屈和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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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宽,跟(像)个男人似的”,这是少女时代,妈妈对我的夸奖。“像个男人”是妈妈的奋斗目标、人生骄傲,却也一语成谶,成了对她晚年生活的最大嘲讽。

我的妈妈今年63岁。人生的20-50岁里,她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像男人一样出苦力,像男人一样是家里顶梁柱,像男人一样要强。50岁以后,病痛来袭,求医问药成为常态。59岁那年,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短短一年,她失去了行走能力、思维能力、语言能力。现在,她如婴儿般,靠人喂养照顾。

1.少女时代

妈妈年轻时是姑娘中的佼佼者。她常自豪的谈起她做姑娘(未婚)时在集体公社出工,从来都是和男人干一样的活,挣一样多的工分,是家里经济的重要来源。她有着大把力气,干活卖力,不怕脏累。她饭量大,比多数男人吃的都多,胃口极好,煎饼卷大葱也吃得嘛香,再来一碗白开水,又能满血复活的干上半天活。能吃能干,凭自己本事挣钱是她的资本和骄傲。她看不上那些没有力气、吃饭如“家雀”似的的姑娘家,和男人。

2.婚后

她的生活的不幸源于嫁了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人。几十年的婚姻中,他们吵闹不休。我的童年阴影之一是农村的夜晚,整个村庄都睡下了。我在床上躺下,竖着耳朵听另一个房间里模糊的父母谈话声,小女孩的一颗心悬着,生怕谈话声忽而变大、刺耳,发展为争吵。然后,我们这些小孩爬出被窝,提拉着鞋子,跑到父母房里,哭泣“你们别吵了”。更多的时候,这种争吵会升级,发展成爸爸愤怒的摔砸东西,妈妈歇斯底里的喊叫。这时候,邻人会寻声而来,敲开门,进屋相劝。邻人来了,劝解一番,争吵便不会升级,小女孩的心也放下,直到下一个争吵的晚上。所以,那时候的我,特别羡慕邻人,他们两口子似乎总是和和气气的。

我长大后跟妈妈聊他们那时为什么总吵架。她坦诚,自打相亲,她就没看上爸爸。爸爸打小体弱,不能干重体力活,也没有很强的事业心,口头禅是“怎么着都好”。极不符合妈妈心目中强壮、能干的男人形象。只是,强势的姥姥一口应承下来。妈妈只好嫁了。妈妈说起刚嫁过来时,爸爸家里极穷,和奶奶住在一个低矮昏暗的土房子里。家里没有粮食,吃的是妈妈拿来填枕头的麦子。办婚礼的500块钱是借的,妈妈婚后靠自己拼命干活很快还掉了。

3.美好时代

我们家的第一座房子大概是89年盖的。那原是一片蓖麻地,爸爸和妈妈扒了蓖麻,打了地基,盖起了小家庭的房子。堂屋的墙上贴满了当年的月历,每月有不同的花和笑容灿烂、形态健康的美丽女性。我常盯着那些女孩,一张张看下去,看她们的衣着、仪态、发型和笑容,那是我美的启蒙。

90年代初,是妈妈的美好年代。那时家里开了厂,爸爸是厂长,负责生产和销售,妈妈和工人一样在车间工作,包括上夜班。我仍然记得妈妈带着劳保手套,坐在轰鸣的机器前,用手接住刚刚加工出来滚烫的塑料制品的样子。为了让工人不偷懒,她总是多做很多活,机器出了故障,她便收拾车间、搬料。那些辛苦,对于一贯干体力活的妈妈来说,甚至是轻松的。日夜的忙碌和经济的宽裕,他们的争吵似乎少了。那时候的妈妈,对我们很和气。她对现状应该是满意的,对未来应该是憧憬的。

4.打工

只是好景不长,很快全民下海的热潮就来了。我家的厂子技术跟不上,客户越来越少。加之一些别的原因。厂子就转出去了。爸爸一直赋闲在家,妈妈则开始了她漫长的打工生活。那时我已经读初中了,周一到周五住校,周末才回家。对于家里的很多事情,疏离了。那些年妈妈干了哪些活,累不累,开心不开心,我全然不关注。只记得每次回家,饭桌上常摆着一叠咸菜——在家的爸妈延续了我们在校的简朴饭食。我们住校时生活极艰苦,学校里没有食堂,只在饭点提供开水。学生每周末返校时带足五天的煎饼和咸菜。学校门口有卖热菜的摊子,偶有同学去买,我没有买过,因为没有钱,也没觉得家里应该给零花钱。周一中午的饭总是很热闹,大家掏出自己的瓶瓶罐罐,彼此探视从家里带了什么好吃的。然而我能得到的永远只是一瓶炒土豆条。她并非不疼爱孩子,只是习惯了吃苦。

或许是我抱怨过?每每周末回家,妈妈常说起的一句话就是“你和你哥不在家,我跟你爸天天就是煎饼咸菜。”那时的我只觉生活艰苦,想吃肉而不得。对于爸妈经历了什么,全然不在意。直到成年后我偶尔翻出当年开厂的工资本,才知道那时候我家并不穷,甚至算有钱。只是妈妈一生以吃苦为乐,对子女也是。

我的高中阶段,妈妈一直在打工。她去各种村镇企业里做各种工作。这些厂子的活常是不稳定的。不能开工的日子,她就去做各种能找到的活,包括像男人一样给大车装沙土,一锹一锹把沉甸甸的沙土往车上扔。有次,她连续装了十天的沙土,挣了三百块钱。周末,在城里读书的儿子回家,说要买寻呼机,三百块就被拿走了。那些年,爸爸身体不好赋闲在家,看病吃药要花钱,我和哥哥读书需要花钱,作为一个超级大家庭,每个月都有人情往来,所有的钱都靠妈妈出卖劳动力。所以她的抠门在这个阶段更甚了。印象中妈妈很少赶集,家里基本不吃肉,种什么吃什么菜,偶尔带我们赶集买苹果,会把所有的摊子问一遍,然后捡一家最便宜的,而那往往是已经或者马上烂掉的。忘记我多大时候了,在一个好多人都在的场合下,大家吃西瓜子,我也得到了一把。然后有个人惊呼大笑“你怎么把瓜子皮也吃了”。是的,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吃西瓜子,瓜子皮那种咸咸的味道或许太美好了,以至于不舍得立刻吐掉而在嘴里咂摸许久。对美食的渴求渗透了我的求学生涯,以致我以为自己是个贪婪的人,直到工作几年后,当各种开封的美食摆在家里许久,继而被扔掉,我才认可了自己。

彼时的妈妈,犹如守财奴,一边拼命干活,一边省下每一分钱。那时的她,常在夜里忧心忡忡,计划家里的事情,操心大小琐事。病根,或许在那时已经种下。

 

5.生病

妈妈的身体从什么时候坏掉的,我没有记忆。大学时期的我和家庭更加疏远,每年回家两次。家里依旧。妈妈太忙,需要她操心的事情太多,女儿在她心中是最省心的,所以她从不问我在外面的生活,问我是否快乐。我也习惯性的封闭自己,报喜不报忧。

真正和妈妈有交流,在我工作后。每次回家,她会笑着喊我学名“XX来啦”,拥抱我,和我脸贴脸。因为哥哥的事情,她头痛至极。我则帮她排解。她在一个月里瘦了二十斤,精力也开始不济。嫂子月子里,宝宝夜啼不止,嫂子哄不住,妈妈在远远的房间睡觉不去照看。这让嫂子耿耿于怀。妈妈知道嫂子的怨气,但不解释,转过身跟我说她那时候白天干活,夜里听见了宝宝的哭声,只是累得起不来床。说起来,她还是那个眼里只有钱而不会疼惜人的妈妈。

工作后,我更经常听到妈妈说起身体的病痛,她倾诉头痛、心口痛、腰痛、虚汗......各种症状。我开始带她求医问药。并劝她别干了:儿子已结婚,女儿已工作,你的任务完成了。可是,怎么劝得住。她干不动重活了,开始和一帮妇女去酱菜厂切咸菜,坐在马扎上低着头切咸菜,一切就是一天。刚开始的几年,她仍然是佼佼者,是干活最快赚的最多的。很快,她就力不从心了,抬筐时抬不动,切的也没有那么快了。但她不吭声,靠每次少抬些,靠不休息一直不停的切追赶。一帮妇女干活总是说说笑笑,她只闷头干活。她们打趣她“你怎么光干活不说话”,她不答。彼时的她,开口讲话都会消耗体力,她要集中所有的力量拼命干活,保住排头的位置。彼时的她,仍然骄傲,每天回家会炫耀谁干了多少谁干了多少,每月底算账她拿的虽不是最多的,但仍然是她们中靠前的。

那时的我们对她很生气,觉得她傻,那么拼命的干不过多挣十块八块,不值当。现在的我明白了她,要强了一辈子的人,一生以自己最能干为骄傲的人,怎么能忍受自己不如别人好。再往后,别人也看出她的不支了。她不再自己抬筐,会有好心的人帮她抬好,她只坐着切。她的活越来越糙了,因为她仍然想拼命赶上别人。年底了,老板辛苦大家辛苦,每人发三百块钱。她觉得这一年值了。

依然在求医问药。只是,每每不得所以。找一个医生,得一个说法,换一种治疗方法。最初几副药下去,妈妈总说“见轻(有效)”,但再吃,病痛依然。期间,我带她拜访过本地一个很有名的中医,只在早上坐诊一个小时,我们早早起床,赶在店铺开门前赶到,拿到了第一个号。老中医胡子花白,面色红润,一看就是健康有福人。他细细的给妈妈诊了脉,说了一通症状,妈妈连连点头。终于找到明白人了。拿了药,一包一包的放在袋子里,拎回家细细吃去。一周后,打电话,妈妈说舒服多了。我又去抓药。可是,再吃下去,又不管用了。效果好三天----继续吃两周----失效----换医生----效果好三天,仿佛魔咒。

那时的妈妈记忆力已经明显衰退。有一次,托熟人在某医院看神经内科,医生提到妈妈的精神状况,建议我做个量表。回家后,做完功课,我准备测测她。在阳台前,我拿出一张纸,给她下了把纸折起来、放腿上、拿起来的三个命令。她笑“你要干什么”,我只让她做。她便做了。没有问题,我的妈妈精神很正常。我放心了。

病急乱投医,去了四院。医生说是抑郁症。吃了药,竟然有效。便定期找那位医生拿药。

她的头痛仍然严重。我带她去按摩。她疼得哇哇直叫,说下次再不去了。按摩师跟我很熟,下次再见到我时,悄悄说你妈妈的眉毛看着不像样(正常),暗示妈妈的病或许是精神上的。我心里说她迷信。按摩计划失败。

她的腿脚渐渐不利索。我家单元楼有两级台阶,她上下开始困难。我和老公坚信她缺乏锻炼,带她去健身设施练习左右脚踩车轱辘。她试了又试,仍然不会。示范无数次的我失去了耐心,吼她“这么简单,你怎么就不会呢!”周围的人看过来。她只笑,说咱走吧。锻炼计划失败。

我带她散步,走累了,买两根雪糕坐在路边吃。她吃着吃着弄了前襟一片,我一边呵斥她笨一边帮她擦。她只抱歉的笑。那时的她不再是强势的妈妈,总是笑,不说话。她内心该是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了吧?只是要强的人从不解释。她常聊起奶奶在世时跟她说不知道自己以后怎么个死法,当时的她不解死法还有什么不同。现在她会惦记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个死法。没住几天,她便嚷着要回去,说不自在。一辈子重男轻女的她,在女儿家总是不自在的。

四院的药,多由我向医生反馈妈妈这段时间的表现,医生开了药,我带回家。不定期的,医生要求面诊,我们会带她去医院。第一次就诊时,做过心电图和大脑的片子,正常。后来医生又让检查,仍然正常,医生说可以做核磁共振,看得更仔细,但本院不能做。我们就没做。

6.确诊

慢慢的,四院的药不管用了。后来还是爸爸带去一个医院做了核磁共振,诊断结论是“小脑萎缩”。爸爸带着妈妈,拿了片子,带齐了毛巾衣物等住院用品,哥哥开车,一大早进城去到人民医院,接诊的女医生说“60岁的人怎么大脑跟70似的”,开了一堆补脑的药,说不需住院。

吃了药,不管用。仍然有幻觉,说面前有人要拿刀砍她。我又去四院找那个医生。医生换了药,镇定神经的。吃了药,管用。就这么又开始吃四院的药。有次爸爸带妈妈去看那个医生,电梯来了,爸爸要带妈妈进去,妈妈害怕,直往后退。医生也不再建议让住院了。医生说这个病治不好。

再回家时,发现爸爸拿了一把高凳子,在中间挖了个洞,让她坐在上面上厕所,因为她已经蹲不住了。

再回家,她走路时腿脚越不便利,和她走在路上,路人问她是不是病了,回家后她说“我还好着走好着走(尽量走得好点)”。仍然要强的她伤心自己的病症已全然掩饰不住。

再回家,爸爸放一把椅子在三轮车里,扶着她去田野里看花看鸟,待不了几分钟她便要回家。

她的情感越来越冷漠。最初,她还可以正常交谈,只是不记得最近的事情,不知道方位和时间。后来,她开始不认识人,不认识儿女,只认识爸爸和舅舅姨妈他们。不过一年时间,她便不能行走,每天只是坐着,时不时的胳膊和腿激灵一下。

再后来,她开始妄语。每天哭喊呓语磨牙。晚上实在熬不住了,爸爸会给她一片安定,也总要两三个小时才起效。

慢慢的,她开始安静。每天发呆,你叫她,她也不看你。晚上刚躺下时,她格外活泛些,你坐在她面前,她看见了你,会笑,会“嘿嘿”的笑出声。再后来,她只对爸爸的脸笑。

现在的她,如婴儿般,失去了所有的情感和行动,只保留抓握和吞咽等本能反应。每天多数时间静静的躺着,有时躺着躺着就睡了,醒了则继续盯着哪里看。爸爸每天抱她在沙发上坐一些时候,她便坐在那里盯着哪里看,有时坐着坐着就歪了,需要再扶起来。

有时,我盯着她看,我摸她的脸,我在心里默默的唤她妈妈。她已经不再给我回应,她的眼神偶尔转向你,又离开,似乎看见你,又似乎没看见。我只能在梦中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身影。

后记

医学说,失智症的病因现在无法查明,但我一直认为妈妈之所以得病,和她年轻时体力和心力的透支有关系。上帝的报应是让她失去了所有的体力和心力,失去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这样的女人,在农村,不罕见。那些出生在上个世纪50年代的农村女性,在“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新中国长大的“识字班”,获得了靠自己的体力赢得尊严和地位的机会,但也因透支健康而晚年困窘。我妈妈,只是其中格外极端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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