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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儿童节 | 米拉子子,你会回来吗?

房家宁 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 2020-02-24

米拉子子的故事

五月末的年保玉则依然春寒料峭,几片积雨云给山崖撒上了一层积雪。除了蹲在路边的旱獭和偶尔探出头来的高原鼠兔以外,只有车轮轧过泥路的咯咯声让山谷不至于显得那样落寞。

 

“看!就在那片山头上,几年前还曾有人在那里见过米拉子子。”普哇杰突然用手指着道路一边的山脊喊道。我伸长脖子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灰蒙蒙的山顶仿佛能触到云雾。

 

“米——拉——子——子……米拉——子子……”我咀嚼着这个词,好美的名字啊。

 

在藏民的传说里,米拉子子是一种像小孩子一样的精灵。她(他)身材矮小,皮肤晶莹剔透,有着长长的头发拖在身后,发间点缀着美丽的花朵。她是一个孤独的精灵,相传一般只有草原上善良纯洁的孩子才能看到她的身影。米拉子子永远也不会长大,她喜欢和草原上的小孩子一起玩耍,还能变出许许多多的玩具。有些大人害怕小孩跟着米拉子子忘记了回家,就在她们的脖颈上栓一只铃铛,防止被米拉子子带走。尽管如此,很多藏民还是相信米拉子子是一个善良的精灵,只是因为太过孤独才会跟小孩子玩,并不会伤害他们的孩子。

 



可是,米拉子子真的存在吗?我本以为普哇杰只是在给我们讲一个传说,可他的表情看上去却是很认真的。渐渐地,我才发现原来米拉子子的故事在藏区竟如此深入人心。根据大家的说法,在黑土沟,隆格寺的后山,还有通向西木措的山脚下都曾有人见过米拉子子,这其中有些地方已经挂上了象征吉祥的经幡。此外,不少年保玉则附近的老人说他们都曾在早年间见过米拉子子,比如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会长扎西桑俄堪布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

 

“那是大概我四十多岁时的一个夏天吧,我下午的时候在鄂木措附近的草山上放牛。天已经不早了,我这一侧的山谷落入了阴影之中,而另一侧的阳面上则长满了灌木。那边一个人、一头牦牛、一顶毡房也没有。”高老师和我坐在堪布父母家的藏式长椅上,一边喝着堪布母亲为我们倒的奶茶,一边听现年68岁的堪布的父亲为我们讲述他当年的故事。

 

“忽然间,那边的灌木丛中出现了一个娃娃的身影。我定睛一看,他人也不是,鬼也不是,全身一丝不挂,赤者脚,头发长长的,一直长到腰际……

 

“你确定你看到的不是旱獭么?”高老师打趣道。

 

“那肯定不是啊!旱獭怎么会有那么大?我就看他好像在灌木丛里一直找什么东西……我这就才想到他就是人们所讲的米拉子子了。我们之间大概有个一百米的距离吧,我心里有点紧张……”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就消失了。也不是走掉了,也不是跑掉了,就那样地消失了……唉,我曾经听村里人说,你若是看见了米拉子子啊,就要用手拽住他的头发,要求他给你说好话,据说都会成真的。但一旦说完,你就必须立刻——”堪布的父亲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猛地将头转到了另一侧,“你就跑,再不能听他的,也不能看他,绝不能回头!不然啊,他就会给你说坏话,那些坏话也会成真的啊!”

 

“据说有些放牛的人会将炒熟的青稞撒在地上,吸引米拉子子过来。当然米拉子子还是喜欢跟小孩子玩,他们往往也不怕米拉子子,也不会去抓他的头发!“我们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在想,会不会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米拉子子才喜欢小孩子呢?

 

“不过,奇怪的是,现在的年轻人里却再也没有一个见过米拉子子的咯……“

 

米拉子子的远去

协会小院的内壁上有一幅已有些斑驳的壁画。画中,银白的月光照着一个小孩子白皙的娃娃脸,她的头发散落在无垠的草地上。她那双长条形的眼睛空灵而澄澈,在天真中透露出几分神秘。

 


这幅壁画是协会的朋友,现居北京的艺术家沈宏老师2015年的作品。2007年,还在北京电影学院动画专业学习的沈宏来到藏区,被米拉子子的故事深深吸引,在多次往返藏区后创作出了她的毕业设计作品《米拉子子》,尔后这部以藏族元素为素材的动画短片荣获了2008年的第三届中国(北京)国际大学生动画节“ASIFA中国奖”。(点击“阅读原文”观看动画片)


这部作品玄幻而离奇,影片中的米拉子子形象的造型和色彩借鉴了传统藏戏中的面具,而背景则参照了唐卡中的特点。华丽而非现实的色彩和动作设计,加之背景中藏族乐器的烘托,给整部影片塑造出一种浓郁而无可名状的神秘韵味。

 


“我最初想创作一部关于米拉子子的动画的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个故事很生动,而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这个故事是完全没有目的性的。”沈老师在采访中对我讲到。在沈老师看来,不同于汉地人习惯的对人物“好与坏,妖与魔”的标签化认识,藏族人更习惯让一个事物以其自然而本真的方式存在,而并不一定关注一个事物所代表和承载的东西。当人们给她讲述米拉子子的故事时,并没有人告诉她米拉子子究竟是一个正面还是反面的人物,而只是自然地给她讲述了这个在藏区流传了千百年的故事,也正是这种自然的态度打动了她。



她希望让作品具有一种开放性的特质,因此整部影片采用了一种抽象的表现手法,这使得观众得以自由地对影片进行解读,就好像“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她也提到,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创作更多的以藏地文化为主题的动画片。

 


然而,当谈及为什么现在只有一些老人曾见过米拉子子时,沈老师也感叹到:“其实这不只是藏区的变化,汉地也发生着类似的变化。可能在我们父母小的时候,还会有一家人点着蜡烛听老人家讲神话故事的时候,而这大概是童年的重要部分。但是现在的孩子可能玩电子产品的时间更多,所接触的东西显然是不一样了。虽然现在人们觉得米拉子子像一个传说,但或许米拉子子在很久以前跟人们的生活是非常接近的,大家会觉得她是世界很正常的一部分。再到未来,可能可以看到米拉子子的人就更少了。随着文明进步,人们在离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的同时,也离那些古老的神话,那些神明,那些精灵越来越远了吧。我还是感觉,那些美好的神灵是自然的一部分。


 

听了沈老师的话,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些神话传说的精灵真的存在过么?如果他们曾经存在于过去,是否又会存在于将来?抑或所有这些曾经鲜活的故事终将变为凝固的符号,在一个日益同质化、破碎化的世界中被缩减为所谓的“传统文化”?倘若真的是这样,这对于我们的世界意味着什么?我们又有什么可以做的呢?

 

“花儿的孩子”

我不知掉米拉子子是否真的存在,但可以确信的是,在包括年保玉则在内的整个三江源地区,藏族儿童与自然和传统文化的距离已经变得愈加疏远。在过去,牧区的孩子从小在草原上长大,老人会给孩子们讲各种花儿的名字、故事,以及他们的作用。然而,“现在在牧区的很多孩子五六岁的时候就离开父母去上学了,他们有时候是晚上和周末也回不去的。在夏天很多父母都搬到夏季牧场去了,很多孩子就认不出来他们的家乡的山山水水、动物也说不出来了。”扎西堪布观察到。

 

在他看来,目前藏区学校的自然教育存在着两难的困境:一方面,学生忙于应试教育,无暇亲身接触自然;另一方面,书本和学校的老师也尚未有效地担任起教育学生环境保护的责任——这样造成的结果便是学生普遍对于家乡的动植物在知识上的生疏、情感上的漠然。

 


随着年保玉则种种生态问题的显现,协会愈发认识到了自然教育的重要性。在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支持下,协会决定从花儿和孩子的关系入手,改变牧民与花儿失去联系的现状,这就有了后来被那个称为“花儿的孩子”的环境教育项目。扎西堪布说,他希望孩子们在愉快玩耍的心情下了解花儿,知道本土的花儿,知道花儿的藏语、汉语和英语的名字;同时了解这个花儿的科学和传统知识,建立与草原和植物的情感链接,从小树立起保护自然的观念。

 

七月,是年保玉则繁花盛开的季节。从2011年起,几乎每年的这个时候,协会都会和白玉乡和索乎日麻乡的当地小学一起组织孩子们与年保玉则群山中的花儿结缘。每年大概有七十个孩子参加活动,他们分为七个组来到野外,每个组站在一个贴着十种花儿的图片的转盘周围。当转盘转动时,孩子们闭着眼,齐声念诵经文祈请“梅朵拉姆”花神为自己赐花。当转盘停下时,那个孩子面前的花儿便是花神的赐予。


接下来,孩子们的任务便是去山上、去河边寻找自己的花儿。他们有时互相认各自找到的花儿,仔细比较花瓣、花蕊、叶片在大小,颜色上的细微区别,再听老师讲解这些花儿的传统故事,不知不觉中每个孩子都在玩的过程中认识了很多植物。

 

还有些时候,孩子们在当天找不到他们的花儿,这是因为那些花生长在年保玉则的深山之中。如果是这样,孩子的同伴、家长和老师都会利用假期时间帮他们一起寻找。渐渐地,这种对自然的好奇心便从那些孩子身上辐射到了他们的家人和附近的村民身上。扎西堪布说,协会给每个参与活动的孩子都和他们的花儿一起拍了一张照片,希望这些孩子和花儿今生今世永远相互守望。他还说,希望在十五年后将这些照片还给长大成人的孩子,让他们永远铭记那年夏天他们在那片草地上留下的回忆和诺言。


               

米拉子子,你还会回来么?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朋友圈中满是小孩子的欢笑和大孩子的感慨。我翻着协会之前的活动相簿,看着那些孩子的笑脸,一个念头不禁浮上心头:在这样一个复杂而多变的时代,传统与现代在每时每刻都发生着激烈的冲撞;我们常说孩子才是未来环境保护的希望,然而藏区、中国乃至地球究竟需要什么样的孩子呢?

 

我拨通了扎西老师的电话,他沉吟了片刻,说:

 

“我希望那些孩子不仅仅是喜爱大自然的孩子,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他们是大自然喜爱的孩子。

 


“人类究竟需不需要大自然?这似乎是肯定的。但大自然究竟需不需要人类这种动物呢?我想这还是一个问号。倘若需要的话,为什么需要呢?倘若人类对大自然好的话,那么他们可能是被自然所需要的;但是那些破坏自然的人,我想大自然是不需要他们的。而我希望这些孩子未来是被大自然所需要的。”扎西堪布说道,“在藏族文化中有一种说法,我们可以把大自然当作一个宾馆,而我们人类只是宾馆中的一位客人,终究会有离开的一天。我们有权利使用宾馆里的一些设施,但我们没有权利去破坏这个宾馆,因为在我们后面还会有其他的客人,这是我们的一种世界观。

 

“我们希望这些孩子做地球的一个好客人。”

 

我沉默了。有些时候我们似乎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放在了权力关系的主体位置上,将保护自然视为更好地为人类自身服务的手段,却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过在这个世界上谁才是主人,而谁才是过客。我们习惯了“孩子的花儿”这种说法,却又是否认真考虑过“花儿的孩子”这种可能呢?而这样的观念,是否也是一些环境问题的根源所在?


“我们协会的工作就是要通过教育让孩子们尽可能地接近这种希望。具体怎么做,你去问问更尕老师吧。”

 

门外,明艳的阳光洒在更尕老师的袈裟和他手中的经文上。他听了我的问题,笑着点了点头。“大乘佛教讲一个因果七决,这是佛教的根源。因果七决的第一条就是‘知母——念恩——报恩’这样一组逻辑关系。如果你要报答母亲对你的养育之恩的话,你需要先意识到母亲对你的恩泽;而如果你要意识到母亲对你的恩泽的话,你首先要知道你母亲是生下和养育你的。同样地,我们也可以提出一条‘了解——爱——保护’的因果链条。如果我们要保护环境的话,我们首先要热爱大自然,如果我们要热爱大自然的话,则首先要了解大自然。环境就好像是我们的一个母亲嘛,没有她我们是没法生存的。”

 


更尕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了珍·古道尔博士所说的“有了解我们才会关心,有关心才会有行动,有行动生命才会有希望。”尽管两人生活在如此迥异的时空场景之下,但他们所说的话确实如此地相似。不知是否在他们的眼中,人类都是大自然的孩子,因此才会产生相似的保护观念。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我们毕生都要努力做大自然的孩子,做一个好孩子。

 

而到那时,或许我们就能见到米拉子子了吧。


作者简介

房家宁,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本科生,主修行为生物和地球与行星科学专业。他对大自然很好奇,想进一步了解自然与人类社会之间的关系,因此渴望探寻种种社会和生态过程背后的机理。今年夏天他和Emma在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学习,希望以开放的视角了解不同的保护观念和那些为之而奋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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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Emma


文章及图片由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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