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我想几乎每个上海人都认识几个外号里有个“毛”字的朋友,什么毛毛,阿毛,小毛,大毛,三毛……为什么上海人那么喜欢“毛”呢?有人说是因为旧上海纺织行业发达,对“毛”天生有种亲近感。也有人说因为吴语当中“毛”和“猫”发音类似,阿毛,小毛,其实就是阿猫,小猫。相当于北方人叫栓柱、狗蛋,南方人叫阿猫阿狗,就是希望不要入了阎王爷的法眼,图个好养活。到底哪个说法权威,我也不知道,但我认识的人当中,各种“毛”确实很多,叫起来也响亮,用上海话“毛毛”那么两下,感觉来了一头牛。
今天说起这个“毛”字,盖因想起一位上海足坛的名宿:外号“三毛”的唐全顺来。一年一度的中超联赛昨晚开幕,微信上和一些老朋友聊起足球,不免讲到自己年轻时喜欢的球星。有的说是范志毅,有的说是祁宏,怪了,上海男球迷,喜欢申思的很少。老一点的,有的说是“小头”李中华,也有的说是“飞将军”王后军。问我,那就是“三毛”唐全顺了。
前排右二:唐全顺
上海足坛涌现过那么多优秀的球星,为什么独独是唐全顺呢?说起来并不复杂。老的,张宏根、王后军这些,我们后生小子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踢得好不好,全靠想象。想象当中的事情,好像不能拿出来说。李中华、柳海光、奚志康、朱有宏那个年代,通过电视转播有幸看过他们踢球,但那是遥远的八十年代,我们还是不谙世事的初中生,到江湾体育场去现场看足球,一来没有钱,二来家长也不会允许跑那么远。到后来大红大紫的范志毅、祁宏、吴承瑛……出来时,我们已经大学毕业,上班混社会了,看足球要么成了工作,要么成了业余消遣,总之没有那么起劲了。只有唐全顺大红大紫的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正是读高中大学的时光,像歌里唱的“白衣飘飘的年代”,兜里的零用钱多了,联赛也有了赞助,在虹口体育场踢起了主客场的甲A联赛,这才有幸经常现场观摩上海队的表演,门口等张退票,三块五块钱,一号台、十四号台,又或是七号台八号台……当时上海队前场的三叉戟是李晓(好像他并没有什么外号)、邱京巍(外号瞎子)和唐全顺,带给球迷的欢乐绝不亚于现在的特维斯、莫雷诺。
曾经的上海爱克发队
唐全顺的形象完全不像个运动员,身高目测不超过1米75,人精精瘦,两只眼睛“抠”在眼眶里。他在场上踢球也不怎么卖力,跑动不怎么积极,拼抢也不凶狠。但他踢球有灵性,球传到他的脚下,对方很难抢走。靠着一副单薄的身体,他练就了一脚门前抢点的独门功夫,进球如草芥。尤其是上海队罚角球时,他一开始并不怎么动,任由后卫踢他,挤他,他好像不怎么在乎的样子。等球一动,他才动,“唰”地一下,鬼使神差地,就比对方快半步,或脚弓推,或头球点,轻轻松松不费力。
1984年的上海队名单
如果只是球踢得好,唐全顺还不稀奇,因为当时上海足坛有技术特长的球员很多。更了不起的是他可以在那个年代对国家队说“不”。我珍藏了一张1989年时的剪报,当时中国队主教练高丰文曾把1988年获得全国甲级联赛最佳射手的唐全顺选进国家队,他去了两天,不到48小时,就宣布退出,回上海了。
唐全顺退出国家队的新闻报道
高丰文的时代,中国足球还有点技术底子,但这位教练似乎更喜欢守纪律、身体强的队员,以至于唐全顺、高洪波这样的球员长期和国家队无缘。当时报纸上还曾经展开过争论。作为上海球迷,当然最喜欢的是上海队,对高丰文和他的国家队一直都不怎么在乎。黑色三分钟黑色五分钟,有时还颇有点儿幸灾乐祸:谁让你不用上海人?!
探讨唐全顺、高洪波为何进不了国家队的文章
唐全顺生就唯我独尊的性格,后来我读到比他晚几辈的浦东队队员陆炜的回忆,说陆炜刚进上海队时,正好队里吃饭端上来一条鱼。他先伸了筷子,当时就被唐全顺打了一记:小子你这么不懂规矩,老队员还没吃,你动什么筷子?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是2011年,连陆炜都已经退役了,但字里行间,对唐全顺的敬畏还是跃然纸上。唐全顺的性格,也由此可见一斑。
所以,当徐根宝来到上海,组建上海队,打出“抢逼围”的风格时,唐全顺想都不用想,就和根宝“拜拜”了。他怎么可能认徐根宝的帐呢?如果历史回到那个瞬间,当时工资几百块钱的唐全顺,知道后来职业球员的工资以百万、千万为单位计算,他还会那么任性地离开吗?他会不会走上另外一条人生道路呢?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十几年前的唐全顺,报上用了一个词:买买小菜
唐全顺后来踢过大顺队和浦东队,但因为体能始终是个问题,他不是体测过不了关,就是在场上发挥不了作用,混了两年,黯然退役了。退役以后的生活漫长而寂寞,人们在报纸上偶尔能看到他的报道,2003年,他因为开盘赌球而吃了官司。2015年,他又因为贩毒而被判了两年半。我算了算时间,如果没有减刑,现在还在局子里。
唐全顺(左)参加元老足球赛,中间是八十年代国门张惠康,右为老上海队队员鲁妙生,去年已不幸去世了
当我在网上搜索唐全顺时,出来的都是那张在法庭上穿着睡衣的照片。1963年出生的中年人唐全顺,曾经在中国足坛叱咤风云的“三毛”唐全顺,和那些在街上穿着睡衣遛狗、或者在地铁站边跳着广场舞的同龄人没有什么区别。依然那样消瘦,依然那样落魄,面对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眼神中满是不甘和疑惑。他们曾经是钳工、车工、工程师、技术员、营业员、卖票员、运动员……他们以自己:“上海人”的身份骄傲,更让他们骄傲的,是自己的“技术”,独步于全国的技术。但在一夜之间,他们的技术完全没有了意义,属于他们的世界,轰然倒塌了。他们的身边来了那么多陌生人,张牙舞爪地把城市向高处拉伸。而他们老了,曾经引以为傲的技术,没有了用武之地,他们成了这座城市里多余的人。他们不得不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有的艰难地跟上节奏,成了老外的助手,或者自己做点生意。有的在体制内苦苦挣扎,靠一份钱粮养家糊口,也有的转行,当个保安,抱个茶水瓶子揩油一点停车费。而心高气傲如唐全顺者,除了踢球一无所能如三毛者,终于,成了囚犯。
但他,毕竟给这座城市的那么多人,带来过那么多的快乐。
最近我还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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