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 | “业余写史者”用通俗方法来传达“史识”
【对谈】
澎湃新闻:
你在本书的第一部分追溯了一些“大家们”的人生轨迹,怎么想到开篇写鲁迅如何挣钱与花钱?
张宏杰:
鲁迅对整个中国近代历史的影响都非常大,起码在某一个历史阶段,大家除了马列毛之外,只能读鲁迅,他对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精神都起到了巨大的塑造作用,因此我们更有必要深入地去了解这个人,从更多侧面去分析他的那些想法和思路是在什么背景下产生,他的哪方面思想在今天还有借鉴意义。教科书上呈现的都是他斗争性的那一面,但现在很多史料的出现向我们展露出了鲁迅更复杂、更有人情味的那些面向,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篇《鲁迅的收入与生活》。
鲁迅一开始并没有立志做个作家,他的本职工作是个公务员,从职务来看,相当于今天的处长。他很敬业并且看重官职,希望在仕途上有所发展。鲁迅认为他的官职还是比较“大”的,有一次他去教育部办事,一进门巡警给他一个立正举手的敬礼,鲁迅就感慨“可见做官要做的较大,虽然阔别多日,他也还是认识的。”在他的日记中也有多次对于得到官职后心情大好的记录。他在中华民国文化奠基的很多方面做过自己的贡献,但也有一些活动今天看起来不大光彩,而后也因为内心倨傲,与同事和上司的关系并不太融洽,鲁迅在仕途上陷入停滞,再加上当时公务员系统欠薪时有发生,鲁迅才慢慢将生活重心转移到写作上。还有包括他对蔡元培复杂的感情、对待金钱的态度、擅长营销策划出版书籍等等,这些侧面都可以使得鲁迅这个人物丰富立体起来。
澎湃新闻
:你提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给过你很大的启发和震撼,但史学界也不乏对黄仁宇的批评,你怎么看?
张宏杰:
黄仁宇在学术界和普通读者群里,口碑比较两极化。普通读者心目中黄仁宇是个大历史学家,古今中外无所不懂,但在学术界看来,他的学术著作不够严谨、破绽不少、局部有所见大体不经,真正的史学价值不高。
但客观分析,如果黄仁宇在普通读者中的传播力度没有这么广,没有写这么多普及性、通俗性的东西,他在历史学界的地位会高一些,比如他在《剑桥中国史》中撰写的其中有关明代财政的章节,学术水平也是很高的。但就因为所谓的虚名太高,在学术圈反而被瞧不起了,这也是学术生态中的一种正常现象。
《万历十五年》大获成功首先与时代背景密切相关。1949年后,大陆史学界迅速定于一尊,对历史形成一系列固定的近乎公式化的解释,比如五阶段论、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动力理论等,历史学界越来越呈现一种僵化、沉默、压抑的局面。而《万历十五年》的出现就如同在沉默的房子里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人们感叹原来历史还可以这样写。黄仁宇不仅用娴熟的文学化手法达到了史学的目的,而且他向读者提供了一个简单明了的通史观,这是他受到普通读者欢迎的几个原因。
澎湃新闻:
你怎么看待这种学术生态?学术写作与通俗史学写作之间的平衡在哪里?
张宏杰
:学术写作和通俗史学写作之间有一种比较紧张的关系,从事普及工作的有了较大影响力后就看不起只会写学术文章的,认为那是钻到故纸堆里,写的东西没人看。写学术文章的觉得写普及的都是注水,忽悠普通读者,没有任何价值。这两种态度都没必要,可以有更良性的生态。
学术写作和非学术写作的要求确实是不一样的,但严肃的学术研究作品也可以抵达普通读者,只要写作者本身对自己的研究花过功夫,清晰明了地将事情说清楚,而不是堆砌材料,什么资料都不舍得丢。茅海建先生的《天朝的崩溃》就是学术写作大众化的一个典范,这是一部严谨的学术作品,但普通读者也能读的懂,喜欢读,当然这是很高的写作境界。普通读者选择历史作品,不是为了学习考证的技术,而是为了获取知识和结论,学者可能乐于展示自己的专业技巧,螺蛳壳里做道场,但读者没有观察庖丁解牛的耐心。
通俗写作是面向大众的,就要把握一个底线,就是真实性。不能为了吸引眼球而故意曲解史料,不能将野史中明显不靠谱的内容作为论据,也不能老是看二手、三手的东西进行简单综合,这样学术写作的生命力也不持久。合格的通俗写作,应该建立在对史料的辨析之上,给出自己的判断,同时要尊重读者的读史需要和读史趣味,不要有一种高高在上我是权威的优越感。
澎湃新闻:
怎么理解普通大众与通俗史学之间的需求关系?
张宏杰:
很多专业历史研究者往往对普通读者的读史需求有一种误解,认为普通大众只需要肤浅的、故事性的历史普及读物,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
我在中学时代非常不喜欢历史,教科书上本来非常丰富的历史被压缩成干巴巴的时间概述、年份、地点、意义。但是在大学期间我对历史产生了强烈兴趣,因为读到了戴逸的《乾隆帝及其时代》、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和格鲁塞的《草原帝国》,这些优美而有吸引力的叙述在一瞬间改变了我对历史的印象,这些书不仅引起了我对历史的兴趣,甚至决定了我一生的走向。我要说的是每个人都有强烈的读史需求,历史是有魅力的,甚至可以让原本讨厌历史的人变成历史学家。
普通读者的历史知识需求是很强烈的,有多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人类追根溯源的本能;第二个汲取信息的需要,人只有尽可能全面地掌握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的真实信息,才有助于他做出人生中一个个复杂而微妙的平衡和判断,新闻是对世界横向了解,历史则是纵向了解,两者交织起来,一个人的信息世界才会完整;第三是生存实用需要,在现代化的外衣之下,传统中国的内核正在如几千年前一样静静旋转,这种传统与现代的交错,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变幻莫测、光怪陆离,要了解这个国家,离开历史这个角度是不可能的;第四则是从事某些职业的人对历史知识的需求比其他人更迫切,比如政治家、经济学家必须了解历史,才能更好地领导、理解一个国家;第五就是历史具有强烈的娱乐功能,这也很重要,人类除了理性的需求之外,更包含着猎奇和消遣的心理需求。
澎湃新闻:
传统史学也有很多局限性,你在书中提到“读史使人明智”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学历史不见得都有正面作用,很多时候获得的可能是负面作用。
张宏杰:
历史学不只是史料学,更主要的是史识和史观,换句话说是分析总结的悟性和能力。正如同有良好反省习惯和反省能力的人不多一样,拥有合格的历史反思能力的国家和民族也不多。
比如满族在关外初起时,并没什么文化,对中原历史的了解也主要基于《三国演义》等通俗文学,但是从努尔哈赤到多尔衮,前几代统治者的进取策略非常明智,每一步棋都下得很精明。这是因为,现实而理智的思考方式远比一脑子史料重要。早在关外,皇太极就说读书必须明晰是非通权达变,不能拘守篇章。而明朝末年统治者头脑里的世界是一个已经被“历史经验”烛照得一清二楚不再有任何悬念的世界。“善恶忠奸”的逻辑如同条绳索,束缚了政治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此外,人类的记忆并不总是客观的,历史记忆被扭曲有时候也是现实利益的需要。我们可以通过“多学科交叉法”“二重证据法”“大胆假设,小心求助”,宏观研究与微观研究结合,尽最大可能抵达历史真相。在真相的基础上,用逻辑来进行梳理,从历史真相中汲取经验和教训。
澎湃新闻:
所以可以认为通俗史学写作者是普通读者与历史之间的桥梁吗?
张宏杰:
可以这么认为,任何学科的最终目的,都应该是促进社会、文明向更好的方向发展。而一个时代,一个社会,通俗史学发达与否,对民众的知识结构完善和人文精神发展的影响是巨大的。如果一个社会的历史记忆是残缺的,那么社会成员采取共同行动的能力将会受到损害。
大部分读者不仅需要“史实”,更需要“史识”,或者说“思想含量”。这种“史识”不是指史书中可以供我们经世济用的“权谋”“方略”“管理”,而是更深一层的东西。我常常收到读者的来信,这些来信中不乏认真、成熟的思考,有的思考成果让我深受启发。史学家的思想成果很专业,较难为大众所分享,由我们这些“业余写史者”用通俗的方法来传达“史识”就更加重要,我十分愿意做这样的事,也期待着读者与我进行认真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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