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青年路谈恋爱
青年路位于北京市朝青板块的核心,不足两公里的路段,分布着巨型商业体和各式小型文化类企业,是北京东区年轻人的枢纽。真故从创立以来几度搬迁,却从未离开过青年路,我们希望能够记录下这一城市街区的日常与风貌。
青年路的白天是从朝阳大悦城苏醒开始的。这座砖红色的巨形商业体超过40万平米,拥有400多家店面,是城市新贵们追逐潮流的所在。上午10点,朝阳大悦城南门、东门、西门同时打开,衣着光鲜的年轻人鱼贯而入,和急步奔向写字楼的上班族泾渭分明。
没有人一次性逛完过朝阳大悦城,滑冰场、电影院,甚至还有临时迪厅,年轻人喜欢的一切这里都有。
朝阳大悦城塑造着北京东区的典型生活:目不暇接的消费橱窗和一点点的文化,三联书店和单向空间都在这里活得不错,购物和去网红餐饮店打卡的青年,刚好可以在这里恢复一些元气。
图 | 朝阳大悦城,巨幅LED屏幕始终保持闪耀
吞吐着巨量人流,青年路中段在大悦城营业后开始拥堵起来,南来北往的车辆,夹杂着上班族的电动车在十字路口梗塞着。穿梭其中的外卖小摩托,如同一尾尾窜动的泥鳅,急躁又灵活。
上午11点后,青年路写字间里的白领们饿了,骑摩托的外卖员为了他们而全力以赴。朝阳大悦城的订单最多,派送的高峰期,外卖员在商场内的扶梯上急驰取餐,争分夺秒。我曾见到一位外卖员摔倒在扶梯,膝盖磕入电梯锯齿一样的台阶边缘,顾不得揉搓疼痛,他瘸着跑开了。
每一天,外卖骑手郭峰要在青年路与朝阳北路的交叉口奔走40几个来回。等单的间隙,他在朝阳大悦城的旋转门外站着,看阳光把玻璃照得闪亮亮。研究外卖订单上的头像是郭峰为数不多的爱好,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乐趣消失殆尽,等单、派送、返回、继续等单,日复一日。
下午15点,逛街的人在下午茶,上班族埋首格子间,青年路有了短暂的喘息时刻。两只在马路中央悠闲散步的流浪狗,就能让交通陷入卡顿,车主们狂按一通喇叭,未被理睬,只好停下来绕行。
晚高峰的到来,会打破这一刻的和谐。附近写字楼的白领, 将整个朝青板块的共享单车搜刮一空,汇集到青年地铁站的进站口,花花绿绿的车海加剧了交通的阻塞,与汽车、摩托和公交车搅成一团,从傍晚17点持续到20点,焦躁的喇叭声响彻街道。
一辆电动车刮了一辆快递车,两位车主吵了几句。快递员从屁股下抄起蹬板儿,指着对方,淋漓尽致地骂了一串脏话。电动车主认怂,两人在全路口的注视下各奔东西,回过神来,一个红灯还没结束。
夜里22点过后,梗塞的交通终于缓解。在朝阳大悦城大屏幕照亮的街对角,很快被摊贩们占据,被手推小吃车占得满满当当,烟火缭绕,与光鲜奢华但此时已经闭门的巨型商业体,顽强对峙着。
图 | 青年路地铁口旁的流动摊贩
青年路的夜晚撒了调料,凑得近点就能闻见,这是整条路最饥肠辘辘的地方。麻辣烫和烤冷面的味道相互推攘,混杂在方言各异的交谈中,快速消失的愤怒与安慰交替,将街灯晚餐挤得摇摇晃晃。流动摊贩没有为食客准备坐下用餐的椅子,但疲惫会使刚刚结束加班的年轻人忽略这一点点不体面,三三两两地蹲在马路边。
站着吃煎饺的男孩接了个电话,随即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架在路旁的垃圾桶上,左手敲着键盘,嘴里吞下最后一只煎饺。突如其来的工作任务让他没时间细细咀嚼,像高中时把吃过的食物残余塞进桌肚一样,他把煎饺盒子塞进电脑下的垃圾桶。
深夜不眠不休的人,为另一群活跃在夜里的人提供着胃口的依托。有人专门代购老张拉面和青年路地铁口的路边摊,从晚21点到次日中午,持续接单15个小时。距离最远的一笔订单来自35公里外,为了吃上这一口,对方甚至愿意付出每公里10元钱的配送费。
2019的12月31日晚凌晨,如同过去的每一个跨年夜,北京的繁华路段陷入大型拥堵。青年路的交通却难得通畅,此刻,全城年轻人都聚集在三里屯、工体和鼓楼等更热闹的酒吧与演出场地,用喧嚣的仪式感度过10年代的最后一夜,月色下,朝阳大悦城稍显寥落。
在这个跨年代的夜晚,熬了一整年夜的老张一家和代购小哥回到了老家。正月15过后,他们会一同返京,继续为青年路的夜晚供给养分。
朝阳大悦城作为这一地段的中心,有着辐射整个青年路的影响力,附近物业的价值,也与这一中心的距离高度相关,最近的星河湾、天鹅湾是明星巨贾的置业小区,稍远的润枫水尚和华纺易城则深受商务人士喜爱,最远的国美第一城,曾是前首富黄光裕建给员工的福利房,如今,这里凭借较为低廉的房租,生活着许多北漂的作家和尚不知名的艺术家。
按照这种排布,青年路北段的达美中心则是一处突兀所在,这栋35万平米的商务艺术综合体,囊括了5A写字楼、美术馆与剧场等高端业态的地产运营,通透的玻璃幕墙闪着昂贵的光,与青年路青春又略显粗糙的气质格格不入。
2017年1月,刘帅所在的乐视视频搬离乐视大厦,来到了相距2公里的达美中心。乔迁仪式当天很是热闹,门厅摆满花篮,总裁将写着“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大蛋糕切成小块,宣布公司即将步入新时代。
搬家后的公司很快急转直下,刘帅被调岗至一个完全陌生的部门,而原部门领导突然离职,让他本已收入囊中的转正机会泡汤。他曾待过的部门,员工由十几人缩减至5个,每个人都在谋划着跳槽。
一位同事在凌晨2点发了张办公室窗外的俯瞰照片,说:“北京哪里有夜景,放大看都是野心。”
图 | 办公楼窗外的俯瞰夜景
信用卡推销员徐飞熟悉青年路上所有的写字楼,空间总量虽不变,但永远有新的公司冒出来。有时候,前一天刚走访过的办公室,第二天就不见人影,只剩下没来得及搬走的办公桌,一周后再去,门口已经挂上另一家公司的LOGO。
徐飞并不觉得伤感,相反,他期待更多新面孔出现,这意味着潜在的新客户。
无休止的搭讪、攀谈,让徐飞练就了一身看人的本事:衣着光鲜、妆容整齐的多半是刚入职的新员工,有签单的可能,面色疲惫的老员工大多数早已办过了卡,他们手里有得是要紧的工作,没功夫搭理他。
大楷是负责派送青年路小区的快递员之一,个子瘦高,皮肤黝黑,一双43码的黑色球鞋让他走起路来又快又稳。26岁的大楷住在青年路上的平房里,月租金1000出头,房间没有供暖,也没安装空调。这不算什么,在老家,冬天同样没暖气,夜里他盖上两床被子,有时还会觉得热。
来京大半年,大楷还没去过青年路之外的地方,他是这条路忠诚的服务者。有时他也想出门,去天安门看升旗,爬爬长城。每月仅有两个休息日,都要攒着用来回家,偶尔休息一次,他也已经没有闲逛的力气。
图 | 正在等待红灯的路人
回头想,大楷也是青年路上的陌生人。送快递让他见到了这条路上的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是认识的,哪怕是知道他的名字。
比大楷大6岁的郑伟,是青年路快递界的新人。同事们嘲笑他,“过了青年路南口的红绿灯,就摸不清哪儿是哪儿了。”来送快递前,郑伟在日本静冈的水产公司上班,收入不错。对这份工作,他有很多不功利的爱,每周的休息日,他会跑到富士山下待一整天。因为签证问题,2019年7月,他遣返回国,一边送快递,一边等待签证的消息。
送快递时,郑伟严苛地要求自己双手呈上快递盒子,像日本便利店的收银员那样,以示礼貌与职业。有时,这个细微的动作不会被对方发现,防盗门内的独居女性会谨慎地要求他把快递放在门口,即使开门也从不露头。
焱焱讨厌坐班,可为了欣赏薄暮的绝妙视角,她在不喜欢的公司坚持了3个月,实在耐不住了才提出离职。待业期,她常在黄昏后出门,踩10分钟单车去森林公园夜跑。
夏天,森林中满是蝉鸣,跑步的时候她总会想,那些蝉,嘶喊7天后就会死去,即使这样它们还在努力生活,自己却不知道每天在干嘛。响亮的蝉鸣声中,焱焱又多跑了一圈。
常年拥堵的青年路,达美中心路口红灯时长最久。有那么几次,李康和暗恋的女孩下班时骑行路过这里,等待变灯的60秒充斥临别羞涩的沉默,甘愿被心事扯得更漫长。更多的时候,他独自经过,希望红灯快点变色。
根据李康的观察,女孩和闺蜜一起回家时会打车,独自回家则骑共享单车。李康有辆踏浪电动车,时不时以顺路为由,专程送女孩回家。有几回下雨,踏浪也无能为力了,她只能困在原地等雨停。李康决心将买车提上日程,好能在雨天提出邀约,“我送你回家吧”。他在心里拟定车牌,晋K JZ,“JZ”代表他的家乡“晋中”,也是她名字的缩写。
2018年4月,李康如愿提车,才知道车管所改了规则,无法以自拟字母的形式选车牌,暗恋的女孩也在雨季来临前,淡出他的生活圈。
图 | 立在青年路与朝阳北路交叉口的路牌
李康喜欢青年路,这里是他北漂生活的起点。2015年12月1日,他第一次走出青年路地铁站,雾霾和新闻播报的一样,将视网膜罩上一层毛玻璃。
他真心感谢这座城市的宽容,能让学习汽车检测与维修技术专业的自己,仅凭兴趣和热情就谋得一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在3年内稳稳地晋升。母亲来北京看病的时候,因身体不适在6号线地铁内蹲了下来,也没人抱怨她占了本就局促的车厢空间。
从青年路往东,6号线变得更加拥挤。有人曾在挤地铁时碰见一对小情侣,男生挤上去了,女朋友还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地铁门关上,急得快哭了。地铁门关上的瞬间,女孩扯住保安的衣袖,用抖动的声音说:“大哥,我俩一起的。”
保安叹叹气说:“你跟我说,也没啥用啊,小姑娘。”
在减肥中心工作的付颐,每晚18点出现在青年路地铁,将这里作为发广告卡片的第一站。一个晚上,最多有5个乘客真的能加卡片上的微信,她觉得这已是不错的成绩。4小时后,付颐买走了卖花大妈花篓里的最后两支玫瑰,搭地铁回通州的家。
图 | 青年路地铁扶梯上,乘客排起长队
大多数乘客,在经过青年路和褡裢坡站的地铁上,耳朵的鼓膜能感受到一阵胀痛。相比其他路段,这段路较长,因为坡度和速度的缘故,5分钟的路程像过一段山路,会引起轻微耳鸣。
2017年1月至6月,林越每周五从青年路坐地铁到褡裢坡找时任男友,分手后她搬离青年路,再也没坐过这段地铁。
两年多过去,失败的恋情和耳鸣的风声一同被抹得干净,唯一记得的是,那半年,她总能在地铁里见到一个戴着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他坐在靠门附近的位置,腿上趴着熟睡的女友,地铁开往褡裢坡站时,他会用手捂住女友的耳朵,像抱着一个大件行李。
图 | 往东去的6号线地铁
住在青年路的时候,橘子曾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张照片,画面里,一只毛绒玩具熊被丢在停车场的角落,身上脏兮兮的。熊好可怜,橘子想去找它,通过照片里的环境,她锁定了停车场的位置,是离家不远的小区。最终,一位加了微信的顺风车主帮她找到了那只熊。
橘子认为这样的事情,只可能发生在青年路。2019年11月,她迈进互联网大厂,搬到了知春路。在新的街道,她连续看了一周的房子,先是被海淀区的房价吓到,接着被一间窗外即是工厂烟井内壁的房间弄坏了心情。
青年路的江湖气在搬家后被恒久地怀念着,捡来的熊成了纪念品,她一直放在身边。
2017年,青年路街道进行违建拆除施工,受拆迁影响,同年展开的道路拓宽工程逾期半年仍未完工。工程的停滞让青年路南口变得更加难走,路面坑洼不平,过桥时需要在蓝色围挡间穿过。居民担心工程烂尾,不断投诉反映,甚至,有人因忍受不了路面的破烂而搬了家。
图 | 修路围挡旁,骑摩托经过的路人
小武是在青年路长大的孩子。他至今记得,5年前的深夜,他和哥们在街边一家叫黄记的烧烤店喝酒。厨师早已下班,桌面上的菜吃光后,两人就着一碟蒜泥喝到了后半夜。那个时候,遇到酒后闹事的,站在门口喊一嗓子,至少能有三个认识的兄弟围过来,从来不怕出事。
开始整治街道后,曾经深夜饮酒的饭馆拆了大半,没拆的都被封在高高的砖墙里。现在青年路南口,仅剩一家经营十几年的花店还开着,在墙边露出窄小的玻璃门脸。老板娘收到通知,这里也将要拆除。
如今的青年路,小武唯一熟悉的地方是街南口的肯德基。大学刚毕业那会儿,他的发小在这家肯德基打工,那时大家都没什么钱,常常几个朋友在发小当班的时候去肯德基吃饭。递一张100块的整钱过去,发小在收银台鼓捣一阵,掏出一沓零钱,加起来还是100块。有时在深夜,发小独自值班,还会趁机做一些加料的巨型鸡肉卷和汉堡。
附近有独居的老人,把24小时开放的肯德基当成了家,从早待到晚,三餐都不落下。也有穿睡衣的男人,带着孩子深夜来这里避难,在孩子一遍遍催促下,只得安慰说:等你妈气消了,我们就回家。
在青年路南段拓宽工程期间,一家无人自助式KTV在坑坑坎坎的路段里开了起来。霓虹灯牌闪烁,来客仅需扫码付十几块钱,就可以在灯光浮华的小舞台上唱歌,所有人都可以免费进去听歌。
大多数时候,这一间自助歌厅宾客稀少,互联网热潮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这样的自助歌厅显得古典又笨拙。倒是这条路上的修路工常去光顾,夜里收工后,他们结伴来饮酒唱歌,一晚上也花不到100块。
附近的上班族加完班,偶尔也会去歌厅坐坐,听修路的民工吼几曲严重走调的伍佰。喧闹的音乐声中,修路工眼神迷离,附在裤腿上的泥灰抖落了一地,粉紫色光束打在他们身上,如同漫画的网点纸背景。
这家没什么商业模式的歌厅自然会倒闭。唱歌的年轻人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