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保安杀死了时间
没人知道北京到底有多少个保安,他们遍布在商场、写字楼、小区、公园、车库……保障一定区域的安全和秩序。固定的空间,漫长的时间,如何对抗枯燥和虚无,保安们体会比哲学家更深。
54岁的张明义端坐在保安亭里,望向窗外。他将椅子背对小区,这样就能直接地看见通惠河北街和通惠桥。
灰蒙蒙的天下起小雨,行人和车辆开始增多。北京的晚高峰即将来临。
首先是一辆红色轿车,忽明忽暗的刹车灯透过挂满雨滴的玻璃,如同晕开的红色墨水,急促的喇叭声轻易穿透岗亭薄薄的四壁,透出不耐烦的情绪。两分钟后,它终于别过前车,转弯上桥。
接着,一对母子走进视线。男孩看上去有五六岁,被高出半截的母亲架着胳膊,几乎是垫着脚走的。两人自右向左移动,经过岗亭,最后消失在小区的拐角。这一过程里,张明义的头始终随母子的移动而缓慢转动着,像一台追踪摄像机。
这是保安张明义一天最活跃的时间。
晚上十点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醉倒在三里屯街头,警察的到来引起路人的围观。事发地点距离小区北门不过五十米远,但保安刘明完全没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西侧酒吧低矮的栅栏挡住了他的视线。醉酒男子蜷缩垃圾桶旁,手里紧紧握着一瓶威士忌,怎么也叫不醒。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才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接走。
刘明有他的职责。他需要一直坐在椅子上,边刷短视频边给进小区的人开门。每当感受到有人从面前经过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按动桌子下方的按钮。时间长了,根本不用抬头看,他是电动门感应装置的一部分。
差不多每刷两条搞笑视频,就要按动一次电动门开关。刘明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因为一旦笑出来,很容易被巡视的负责人发现他在玩手机。过了一会,他起身走了五步,在墙根下掏出一根烟。
时间漫长,而保安们站在时间的尽头。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天空下起了雨,60岁的陈国汉早早站在大厦的门口,背着手。口罩和保安帽遮挡住面目,只是花白的双鬓泄露出他的年龄。没有打伞,陈国汉长久地直视前方的马路。静默许久,他突然唱起歌来: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午夜的三里屯褪去了喧嚣,多数商场熄了灯,黑漆漆的广场空旷冷清。两个二十岁出头的保安正蹲靠在柱子的两侧,一只手打着游戏,一只手拿着烤饼。戴黑框眼睛的保安结束了一天的值班,在街道上蹦跳。绕广场一圈之后,他落在一排长椅上,仰头直视着夜的虚空。
保安们知道北京诸多的都市传说,并且见证了其中部分。有人言之凿凿,曾在凶宅的楼道上听到过若有似无的哭泣;有人宣称曾配合警方抓获过震惊社会的犯罪凶嫌。曾在娱乐场所混迹的从业者,会绘声绘色地描述京城某富家公子率40人殴打保安的往事。
流传最广的,还是那些寄身名牌大学的保安,通过自身努力考入名校的事迹。生活在最底层的他们认为,这些佼佼者“没有白费时间”。可对于沉默的大多数保安来说,时间终究会淹没他们。
赵大刚被时间困在一个5.625立方米的盒子里。这是一座小小的白色岗亭,在地下车库的斜坡出口处,像一个白色火柴盒。盒子被放置在工厂的铁皮墙下,旁边就是一条刚刚好容得下两车并行的道路。赵大刚要看见天空,必须使劲后仰头颅。岗亭位置偏僻,平日里少有业主和车辆经过。
赵大刚弓着背,头深深埋在右臂中如同假寐。电脑屏幕上还留着三十分钟前的车辆信息,天气转凉,老旧发黄的空调也没有开动。棚顶的监控器斜下45度,正对着赵大刚的头顶,一举一动,中控室看得清清楚楚。一旦被抓住玩手机,则罚款200到500元不等。
干了七年保安的赵大刚并不在乎:“都说不让玩,不玩手机我干啥?现在又没车。”一部手机就藏在桌板下面的铁柜上,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打出了一张幺鸡,像极了在课桌下偷看闲书的初中生。
赵大纲今年47岁,老家在一座东北三线小城,为了供儿子念书,2010年,他和老婆一同来北京打工,他做油漆工,老婆是超市的理货员。三年后,由于经常弯腰刷墙,赵大纲腰间盘突出严重了,此后再干不了累活,只能看大门。
在小区的地下停车库门口,赵大纲负责的工作主要有三项——抬杆,放杆,登记外来车辆。如果有外来车辆进去时间太久,占了业主的车位,他就要打电话催促对方赶紧出来。因此,每天外来车辆的多少,决定了他的工作量。通常情况,这个数字不会超过20。
业主的车进出时,杆会伴随“一路顺风”和“欢迎回家”的语音,自动升降。这一切都不需要赵大纲。
赵大纲喜欢这种轻松的工作,跟网友们在手机上打麻将成了他的唯一消遣。
多数时间,赵大刚会坐在岗亭旁边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打麻将。这里监控看不到,也更宽敞。抽完的烟头随手从栏杆扔进院墙,已经堆到了脸盘大小。
这一天,赵大刚的运气不是很好。早上8点到岗,他趁车少迫不及待地开了一局麻将,一局等于十二圈,四十八把,一把输赢两块钱。不到一个小时,赵大刚输了三十块钱。他觉得上来就输不是什么好兆头,没再继续。等到了下午三点,群主在微信上喊他,三缺一,这才开始玩第二局。
群主是个比赵大纲大几岁的老乡,掌管着一个拥有74人的麻将组局群,只要在群里发布APP的房间号,群友们就能进去一起搓麻。就像个线上棋牌室。输的人要把钱通过私信转给群主,群主再发给赢钱的人,每局麻将群主收8元钱台费,四个人平摊。赵大纲说,群主就靠这个维持生计,一天净赚二百多。
赵大刚用两只手拖着手机,为了防止小拇指硬直时间太久,导致抽筋,他要时不时做弯曲动作。这台2018年花1800元买的国产手机,外观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屏幕是新贴的膜,但下侧已经出现了密集的划痕,那是他点击出牌的位置。过时的系统总在运行麻将时变得卡顿,赵大纲经常因为出牌慢遭到群主的狙击:“你什么破手机,赶紧清理下内存。”
两个小时过去,天色暗淡下来,赵大刚的第三局接近尾声。一局赢了20.8元钱,一局输了28.8元。他抱怨,后来进的车多了,总得回岗亭里登记,影响了发挥。
世贸天阶隔壁的写字楼有28层,凌晨两点钟,只有大厅还亮着灯。高度一米三的前台将陈辉的身体挡得严严实实,只能露出一个脑瓜顶,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这个脑瓜顶还会发生轻微的晃动。
对保安来说,夜班是最难熬的班次,不仅要耐得住寂寞,还不能睡觉,“这一睡指不定什么时候醒了”。而18岁的陈辉打入职以来,就被安排只上夜班。
刚来那段时间,有次他忍不住睡着了,一个流浪汉趁机走进大厦,上了6楼,一直睡到第二天8点才被换班的保安赶走。因此他被队长骂了一顿。“好在这个流浪汉只是睡觉,之前同事还遇到过喝多了砸玻璃的。”
陈辉吉林长春人,毕业于当地一所高职院校,无人机应用技术专业。原本他实习的工作是驾驶无人机勘测江面的水位,但他嫌每月1200的工资太低,决定来北京闯闯。本以为能见见世面,结果当上保安之后,门口那棵梨树他在朋友圈发了三次。那是他在北京见得最多的景儿。
寂静的夜里,偶尔有人进来找厕所,陈辉总把他们支到另一座大厦里,在那值班的是他的室友。原本两座不同大厦的保安,因此产生了一丝联结。为了避免上厕所,陈辉会刻意控制饮水量,一瓶1.5L的矿泉水,三个班次也没喝完。领导告诉他,要上厕所得找班长来替班,然后去6楼。他怕麻烦别人。
有件事,工作了3个月的陈辉一直不知道——这座大厦除了6楼,大厅以上,每层都有厕所。
陈辉曾尝试过靠电子书对抗无聊,看了一段时间,发现后面的章节要收费,五毛钱一章,一共有几千章,果断放弃了。高职时期,他经常和同学们一起打手游,组队下副本,但上了夜班后,再也找不到这个时候还在线的朋友了。后来,电影成了陈辉唯一的解药。两部电影足足能帮他消耗掉最难熬的三四个小时。
陈辉喜欢看科幻片。当主人公驾驶飞船穿梭在银河系,发现新文明又回到地球,坐在三米多宽的前台后面的陈辉,仍旧动也没动。看累了,就在门口走两圈,抽根烟。“我在外面站一宿都没事,这都属于我的范围。”
这一天,陈辉看的是《当幸福来敲门》。他说,最感动的地方就是结尾克里斯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华尔街找到了工作。而他心目中的理想单位,正是这家他用来看电影的视频平台。
“去那上班肯定学历都不低吧?”陈辉想干满这一年,攒够了钱,就回老家报考个专科。
眼下,还有270个无限相似的夜晚需要度过。昼夜颠倒让陈辉的胃口越来越差,早上下班回到寝室,饭也懒得吃,倒头就睡,一直到晚上8点上班时间也醒不过来。
这些他倒不怎么在意,只是到了后半夜,当他独自面对空荡的大厅时,心里就会泛起期待:
要是能进来个人跟我说说话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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