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条件改善,和对晚年生活的预期提升,让许多老年人正在走入驾校。高龄学车热之下,相关政策也放开了年龄限制,甚至,有88岁的老人学车拿到驾照上路。
高龄学车,受身体条件的局限,潜在危险也令家人焦心。这都不能阻挡老人们通过学车驾驶,重燃对生活掌控的欲望,一点点撑大晚年的空间。
67岁那年,陈玉玫决定去学车。这时距离考驾照的年龄限制仅有3年。提出学车想法后,大女儿说她这是捣乱,“这么大年纪,哪怕学了也不可能真开啊。”陈玉玫不管,自己跑到海淀一所驾校报了名,“什么行不行的,必须学。”陈玉玫性格好强,热爱追逐新鲜事物。年轻时,游泳、跳高、跳舞、打篮球,没有她不参加的活动。53岁那年,单位举办运动赛,她参加800米比赛拿下第一名。55岁退休后,她去当时刚入驻北京的麦当劳找了份工作,做了五年的接待员。60岁,彻底不工作后,她去老年大学上课,学书法和国画。67岁,她看到驾校的广告,又心动了。夏天,她每天坐公交车去驾校,往返要三个多小时。练习倒车入库时,频繁侧头往后看,对颈椎产生压力,她总是觉得头晕,还吐。有时候学完车,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她累得只想躺下,饭也不吃了。学一趟车下来,陈玉玫瘦了不少。几个月后,终于顺利拿到驾照。为了适应老龄化社会发展的新需求,2020年11月,驾考新规实施,取消学员的年龄上限,70岁以上的老人也能考驾照。2021年,全国60岁以上的驾驶人数达到1657万,较前一年增长了16.36%。高龄学车潮应声而至。2021年10月,济南一位88岁的老人用4个月时间考取驾照的新闻,令不少年轻网友自叹不如。临沂一所驾校还组建了“长辈班”,专门服务50岁以上的学员。为逃离失败婚姻,56岁开车自驾游的苏敏,更是将开车这一技能与老人开启新人生的美好愿景结合在了一起。与此同时,老人驾驶安全也引发了社会的争议和担忧。考虑到老人驾驶可能存在的风险,不少驾校依旧表示暂不接收70岁以上老人。对学车的老人来说,身体条件是迈不过去的障碍,他们不得不在应变能力及操作技能上苦下功夫。2021年,58岁的昝会敏开始学车。教练跟昝会敏说话时,发现他总是听不清。当时,昝会敏的左耳会出现轰鸣,还伴随着头晕,有时人直接就晕倒了。去医院做完检查,得知左耳耳膜塌陷,他开始佩戴助听器。小时候,昝会敏的右耳因耳膜穿孔失聪,听力一直靠左耳。在噪音环绕的工厂工作三十几年后,他的左耳听力也受损了。
图 | 昝会敏的助听器
家人不同意昝会敏学车,但没人能拦住他。他独自去驾校报了名,还找了个一对一的教练,家里人只好由他去了。在儿子昝文涛眼里,父亲平日里并非果断、胆大的人,学车是他最坚定的一次选择。
自知年老可能跟不上学习,昝会敏试图靠勤劳弥补。科目一考试时,他一闲下来就会在手机上刷题、试考,试考完还会咨询儿子这个分数“稳不稳”。
有次儿子从外地回家,带昝会敏练习倒车入库。那时他显得手忙脚乱,连方向盘打了几圈都不清楚,本应竖着倒进去的车常常是横着的。科目二和科目三,昝会敏都考了两次才通过,花了大半年时间。
对老人来说,消化新技术是个漫长的过程。今年五一,为了帮儿子拿东西,昝会敏第一次开车上了高速,因为不会使用导航,只能靠路标辨认方向,最后错过了高速口,儿子为了找他,在高速上来回绕了一个多小时。
年老的身体并不会因为意志坚定就不拖后腿,每一个具体的缺陷都在提醒老人,学车并非易事。2020年6月,52岁的鲁冰走入交警大队,接受驾校报考前的常规体检。视力测试时,她被要求用手指出视力表的方向,到第二行,她眼里的字母已经模糊不清。视力不过关,就考不了驾照。
鲁冰是一名中学老师,读书时就开始佩戴近视眼镜。2012年,家里买了辆车,鲁冰动过学车的念头,但当时教学任务繁重,女儿上学也需要照顾,她便放弃了。到了临近退休的年纪,女儿和丈夫都在外地工作,鲁冰平时出门只能靠公共交通,诸多不便。她下定决心学车。
没想到,“老花”来得比她想象得更早。不便早就埋伏在日常生活中,平时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用眼久了就不舒服,学生搞小动作也看不清了。为了学车,鲁冰换了一款针对远视人群的双焦距老花眼镜,上半部可以观察3米以上的物体,下半部可以观察近距离的物体。换完眼镜,她顺利通过了驾考体检。
攻克了视力,下一道难关是睡眠。鲁冰住在张家界市下属的县城,驾考考点设在市区,学员需要提前一晚到附近住宿。鲁冰认床,第一次考科目二,她整晚没睡着。考到倒车入库时,她感觉脑子出现了几秒钟的短路,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操作的,直到广播播报压线了,才反应过来——“挂了”。科目二补考,为了解决睡眠问题,她连吃了两包感冒药,那晚勉强睡了四个小时,顺利通过了补考。
学车之前,鲁冰连自行车都不敢骑上大街。但驾校离家有三四公里,有时候学完车她还得赶回学校上课,走路来不及,必须先学会骑电动车。买车那天,跟老板在店门口兜了两圈后,她就自己骑车回家了,遇到上坡下坡,就下车推着走。别人骑十几分钟的路程,她要花两倍的时间。
拿到驾照不久,鲁冰开车就发生了两次剐蹭,都是因为经过很窄的弯道。从那以后,她开车都倍加小心,没再出现意外。
暮年的热望
为了学车,退休的大学教授姜栋拿出了钻研学术的精神。最初,他跟着短视频学车,边看边做笔记,再和教练一一确认知识点。还从微商手里买了一本《驾驶操作教程》。不会用淘宝,他就叫女儿姜一娜帮忙下单了模拟驾驶器,连接显示屏后能模拟真实的开车环境。2021年底,姜栋用三个月时间就拿到了驾照,女儿给他买了一辆车。图 | 姜栋买的教程
起初,姜一娜并不支持姜栋学车,担心他年纪大了,反应慢。况且不是所有人都遵守交通规则,路上太危险了。后来丈夫说服了她,老人平时很宅,开车还能多出门。姜栋学车有两个目的。一是接送外孙上学,二是带威特去看海。威特是他们家养的哈士奇,几个月大时被姜一娜带回了家。带它出门玩,打车非常不方便,需要事先写好备注:狗不会随便尿尿、没有笼子、不会毁坏车上的东西、有少量毛发、愿意支付清理费用等,然后等待愿意接单的司机。一家人曾带威特去看过一次海,那次没打到车,找了一辆货拉拉,价格还不便宜。姜栋特地留下司机的名片,想着以后还能带威特去看海。姜栋和妻子都是大学教授,学校在上海奉贤,退休前他们住在学校附近,退休后住在市区。退休生活重复着简单的日常,吃饭、睡觉、遛狗、下棋、看书。姜栋遛狗勤,一天带威特出门三四次。今年姜栋64岁,威特11岁,都是高龄,威特对他来说是“一起养老的伙伴”。从市区到奉贤,不走高速要开两三个小时,走高速只要三四十分钟。姜栋不敢上高速,只能绕远路。为了带威特去奉贤,他跟着女婿反复练习这条路线。今年六月,上海解封后,姜栋重新练了一个多月车,练到可以独自开车上路,终于能带威特出去玩了。他在网上搜索防止宠物把座椅挠花的保护垫,打算提前定制。此时,威特的身体突然有些不对劲,出门遛弯时会往河里跳。九月,威特被查出恶性肿瘤,接着是手术住院。期间,姜栋没有停止练车,他打算等威特康复之后带它看海。和姜栋一样,鲁冰练得最多的路线,也驶向自己最关切的对象。鲁冰的妈妈已经86岁,跟二哥一家住在村里,山区处在县城最高点,号称“湖南小西藏”,离县城有100多公里。平时鲁冰从县城去村里,只能搭乘班车,一天只有三趟。村里人买东西,只能到20公里外的乡政府附近。鲁冰下定决心学车,是为了探望母亲。四年前,鲁冰父亲去世,她将母亲接来县城住过一段时间。因为和邻居不熟,家里电器也不会用,母亲一直无法适应县城生活,又回到了山区。鲁冰只好一个月回去一趟,每次都要在超市买上几百块钱的物资,大包小包地背着去汽车站搭班车。不然就得等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回家开车。自从会开车后,鲁冰回老家的次数变多了。每次回去都会住一晚,陪妈妈说说话。山路崎岖,坡道多,有的路段还特别窄。从县城开往山区,别人开两个小时,她要开三小时。鲁冰的弟弟定居在了湘西,期间母亲只去过一次湘西,那是二十几年前,去看望弟弟新出生的小孩。今年五一,鲁冰本想要开车带母亲去湘西,不料湘西突发疫情,只好取消行程。明年鲁冰就退休了,她想早点帮母亲实现这个愿望。昝会敏的心愿,与别人无关,独属于自己。他就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车,仿佛那是自己跟上时代的标志。2021年9月,他还没通过科三考试,就从二手市场买回一辆大众POLO。儿子劝他,没有驾照就无法试驾,他直接把电话挂了,最后请店员帮忙把车开回了家。提车当天,他还写了一篇纪念文章:“一直以来,我非常羡慕同事、同学开着自己的小车,来来往往。”学车的念头,在昝会敏心里藏了很久,逐渐化为执念。以前,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他买车。作为厂工,他每月工资只有两三千。妻子在家务农,育有两女一子。2015年,52岁的昝会敏从工厂内退,每月退休金一千。为了赚钱,他在熟人的推荐下去了一家化工厂上班,工厂在隔壁市,只能节假日回家,更是强化了他买车的想法。昝会敏和妻子年轻时经人介绍认识,两人都喜欢跳舞,县城的舞厅就是他们约会的地方。后来家里买了CD机和大音箱,两人经常在院子里跳舞。这几年,妻子身体不好,再也不能下地,舞也很少跳了。昝会敏明年即将退休,买车以后他的目标是上高速,好带妻子去外地玩。学车,打开晚年
昝会敏的二手车,车窗和车锁都有点不好使,雨刷器也老化了。为了买下这台车,他背上了两万块钱的车贷,每月还761元。他上一份工作是在商场大楼里当保安,工资不高,却有很严格的要求:吃饭、换岗都有时间限制,员工形象还得过关。这份工作干了不到一年,某一天工作群里突然通知,“明天如果没收到上班通知,就算被辞退了。”为了支付车贷和日常开销,昝会敏在运城、临猗两地奔波,想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拿着中专文凭,他依然在劳动市场四处碰壁,只能安慰自己“人生没有退路。”对老人来说,买车往往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在夕阳的余晖里,驾驶自己的车,他们需要思考通向哪里。姜栋是恢复高考第一年的高考生,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他是中国第一批学习计算机的人,后来进了高校当老师。姜一娜小时候很崇拜父亲,长大后,父女之间的沟通变少了,不再像儿时那般亲密。直到父亲报名学车,父女俩围绕学车的话题多了起来。姜一娜考了四次才通过科目二,姜栋却是让驾校教练吃惊的“好学员”,不仅在评测记忆力的科目一拿了高分,剩下的科目也都一把过。回到家,他还会点评一起学车的学员。恍惚间,姜一娜觉得记忆中那个神采飞扬的父亲又回来了。有时候,父女俩的角色还会互换,女儿变成了那个安抚父亲的人。有一次,姜一娜带姜栋练车,他不小心撞到了别人的车子。保险公司的人到现场查看情况时,姜栋在一旁将脸拉得老长,情绪很低落。从那以后,他开始抵触练车。为了鼓励父亲,姜一娜帮他买了更适合开车的鞋子、眼镜,安排好一切装备。丈夫也配合她,一有空就去找姜栋练车,软磨硬泡下姜栋终于同意“复出”。威特出院那天,是姜栋开车去接它回家的。宠物医院的人问,要放在后备箱吗?姜栋心疼,让威特去了后座。保护垫没买成,座椅上只简单铺了个毯子。威特看起来恢复得不错,姜栋心情也特别好。那是姜栋唯一一次开车载威特。回家没几天,威特的状态恶化,再次送到医院抢救。9月25日,医生建议安乐死。姜一娜出差在外,最快只能26号回到上海,她问能不能等她回家?姜栋在电话那头发了脾气,“等什么等?威特都要疼死了!”这天姜栋没有开车,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开不了车。十一年的陪伴就此画上句号,姜栋的遗憾封存在九月。陈玉玫则一直踩着时间的节奏潇洒摇摆。2003年,拿到驾照后,陈玉玫给自己买了辆车。陈玉玫的小女儿在比利时工作,为了帮忙照顾外孙女,2006年她去了比利时定居,直到2019年才回到北京。她原以为,拿到驾照后出国也能开车,可以带外孙女出门玩。出国后她才知道,在国外开车得考当地的驾照。反复修炼的技能最终没能派上用场。对陈玉玫来说,学车的价值重在体验,感受自己并未随年龄衰老的活力。小时候住的院子里停了辆汽车,她和男孩们一起爬上去玩,一直很羡慕会开车的人。临近70岁,她终于开上自己的车,在没人的路上体验“驰骋”的感觉。刚出国那几年,每次回北京探亲,她都会去更新驾照,这对她来说是宝贵的珍藏。如今,86岁的陈玉玫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她仍旧独居,每天晚上12点睡觉,早上6点起床,要做的事太多了。手没劲了,写不动也画不动,她就将自己以前的书法、绘画作品做成相册,挑出格外满意的十来张洗印出来,送给朋友和家人。她还要抓紧时间看电视,尤其喜欢看需要动脑子的刑侦剧。因为腰椎管狭窄,加上严重的静脉曲张,临近回国前,陈玉玫坐上了轮椅。说是“坐”,更像是推着轮椅走,每走20米就得停一会儿,从小区站岗处到核酸点,得停六次。大女儿见状,给她买了个新的电动轮椅,她练习一次就学会了,走哪都用它。院子里闲坐的老太太们夸她:“你怎么敢坐这个啊!我们坐个轮椅都要别人帮忙推。”陈玉玫嗓门大,朗声应道:“这有什么啊?我还会开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