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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

清北校园游的学生黄牛,日入过万

罗方丹 真实故事计划 2024年08月14日 09:10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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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北大的校园,会在每个暑期被全国各地来的中小学生和家长挤满。仅清华大学,节假日开放抢票名额只有3000个,而实际有游览需求的人数超过一万

巨大的黄牛生意因此寄生于这两所名校周围。黄牛群体里,有一些是985、211高校大学生,他们与部分学生里应外合,以数百元不等的单价售卖清北预约参观名额,在短暂的暑期赚得盆满钵满。

日入过万的学生黄牛

五个男生,五台电脑,几瓶在桌面四处散落的大容量矿泉水。阿强日入过万的工作室,仅有这么潦草的三样物什。

高校参观游览最火爆的七八月,工作室的主要业务是帮游客进行清北入校预约。“我们这群黄牛所有都是985大学的,只有我一个是211的。”团队领导阿强介绍说,团队成员除了自己是毕业生外,其余4个都是00后的在读大学生,最小的刚满20岁。‍‍‍‍‍‍‍

“我们都还算是比较机灵,有一点点学历的。”阿强补充道。工作室就设在高校内部。从北京朝阳区某双一流高校的大门进入,步行五分钟后,抵达一栋偏远教学楼的地下楼层。这间教室的灯光没有地上那么明亮,地板和墙壁颜色暗沉,不透风的空气中漫着老旧建筑的气息,见不到一个学生。

低调隐蔽的工作室业务繁忙。电话不断打进,接着就是众人极速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成员们向阿强汇报着进展。“又来了个大单。”赚钱令年轻人们的嗓音变尖。

二十多岁的团队领导人阿强,早在大三就开始创业,毕业后全职投入其中,创立了包含50多位成员的公司,在一年半后挣到了第一个100万。2021年,他的公司营业额达到300万,在2023年突破600万。工作室的核心成员之一阿黄,是2004年出生的985高校土木工程专业学生,今年大二。早在加入阿强团队前,阿黄已尝试过各种校内兼职,扫楼推销、家教中介、驾校推销等。‍‍‍‍‍‍‍‍‍‍‍‍‍‍‍‍‍‍‍

“中规中矩读个书出来,虽然我现在的成绩也能保研,但保不了特别好的学校,毕业出来顶多一万出头,就没必要了。”阿黄的专业是调剂的结果,他入校时就笃定要想办法赚钱。‍‍‍‍‍‍

赚钱使得工作室的5个人在暑期开始的7月中旬聚齐在北京。事实上,他们都并非北京高校学生,和工作室选址所在的高校、清华、北大也没有任何关系。为拓展清北入校预约的黄牛业务,快速赚到钱,几个人陆续从外地到北京,并选择这所距离清华北大不远的高校作为临时据点。

在阿黄看来,最近日入过万是很容易的。以团队七月拓展的线下方案为例,他只需要穿一双拖鞋,骑一辆电动车,在除周一外的任何一天上午8:00至11:00或下午13:00至16:00,来到清华大学的校门口。 

“想不想进去?200块钱一个。”阿黄做起了现场教学,“你就这么随便找人一问,立马就会有三四个人说想上车。”

图 | 阿黄7月拍摄的清华门口,游客扎堆

今年7月的一天,阿黄骑着电动车载人,从清华东门出发,绕行到北边,几分钟后抵达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河。这是清华校内学生告诉他的进校秘密通道。他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拖鞋和塑料袋,让客人脱下鞋袜,装在袋子里,再换上拖鞋。随后他带着游客趟水过去,抵达河对面的小水坝,直接走上去就进校了。“一天你弄50个人进去,就收1万块钱,成本约等于0。”阿黄计算道。

每年暑期,清华北大的校园游览业务都异常火爆。据统计,今年清华大学最多的一天入校人数超1.2万。然而,清华大学节假日对外开放抢票的名额却只有3000个。旺盛的需求和不对等的供应生发出蓬勃的商机。一批年轻人就此做起黄牛生意,通过找校内学生预约、抄小道、车中藏人等方式,以一百到四百元不等的单价售卖进校名额。

“你推算下,一天平均有1万人想进清华,就算是1%出问题,也有100个人卡在外面。这就是市场。”阿黄说。

为应对校园游的旺季,清华大学在7月13日发布政策,校园对外开放参观从7月13日开始到8月11日结束,游客需要通过抢票和抽签二选一的方式预约进校。如果通过抢票,每日8:00-17:00可申请预约今天及未来7天内参观,提交后立即返回结果,“其实就是早上8点开抢7天后的,一般来说你刚点预约就已经没票了。”黄牛团队成员解释道。

“我有个黄牛朋友,抢到了周杰伦演唱会门票,都没抢到清华预约入校。”阿黄说,政策的优化并没有消化现实的需求。‍

预约难进,但校内学生自己则能通过诸多方式入校,也有帮亲友预约进校的资格。于是黄牛们想到了和学生合作的方法,把游客通过内部渠道带进学校。“黄牛一般都有个3-5人小团队,像我们就是一人负责对接有入校需求的游客,一人负责联系清北学生,一人负责在网络社交平台引流钓鱼。”阿黄介绍说。

搞定了渠道,清北校园游的客源则是最不用担心的问题。想进清北的游客实在太多了,不仅阿黄的工作室,几乎所有的黄牛都不缺单子。除了带着孩子来京的父母外,许多研学机构如果接亲子团、散客团的单,没法走对公流程,也不想通过统一的外部预约通道抢票。他们就成了黄牛们的大客户。 

以工作室合作过的一个研学团为例,游客给研学团300元,研学团给黄牛200元,黄牛给学生60-80元。这样研学团每单能赚约100元,阿黄所在的工作室平均能赚130元左右。

阿黄说,只要有时间,有能力“消化”订单,他们就能源源不断地挣钱。除了研学团,他们还与大黄牛合作,有一位“全北京最牛逼,他说一没人敢说二”的大黄牛时常给阿黄的团队分一些单子。“他会一直去接单,他自己吃不下这些单子,就分给我们一些。他收客户300多,再给我们200多一个人。我们就是他的小供应商。”

对于专职做清北预约入校业务的黄牛而言,2023年的暑假是第一个“大年”。阿黄说,去年大多数黄牛都挣了很多钱,今年由于管控加严和竞争者增多,已经是“小年”,很多黄牛都抱怨挣得比去年少了。

在今年7月上旬,阿黄和团队成员一起做了10天,就接待了五百多个人。“靠这种方式,我认识的小黄牛们,人均都日入过万。”阿黄说

校园游生意的内外‍‍

校园游的黄牛要赚钱,就必须有内应,内应就是清北的一部分学生。业务开展的过程中,阿黄发现,一些清华学生成为了他们的合作对象,在校园内部主动接洽外部黄牛,里应外合。

阿黄装作学生,以要帮亲友预约入校的名义接触他们时,他们会一眼识破他的真面目。有一些人感觉自己受骗,去树洞、微信群挂他,但也有人在识破他的身份后,伸出了橄榄枝,“你还能不能再给我更多的单子?”

阿黄理解,有偿预约入校,对校内想赚钱的学生来说是巨大的诱惑,且“几乎没有任何风险”。每个清华学生一个月有15个亲友入校名额,每天最多能约5人。如果一次性约5个,一人80块,一个学生一天就能赚400块,如果找同学朋友帮忙一起预约,还能赚更多。

“校内物价很低,帮约15个人赚到1200元,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来了。”阿黄说,工作室这帮外地大学生很快就和在读清北生建立起了互惠共赢的关系。

人性的欲望推动着黄牛行业的生机,涌动起混乱。一位教职工告诉阿黄,有的黄牛和保卫处管理人员搞好了关系,用邮政快递的车载人入校,保安从来不查。还有位学生说自己在校内家属区租房,隔壁一位邻居也在做黄牛。在6月底,这位邻居每天叫一辆货拉拉进清华,提前跟司机讲好,一次拉一车,一车载十几个小孩进校。他半个月的时间就挣了十几二十万,直至被保卫处发现后警告。

各种名额都能卖,各种车都能塞人。面对同一块大蛋糕,有时“骗子”也会被“骗”,黄牛也从黄牛身上赚钱。

阿黄和工作室的成员们没想到,短短一周就被校内学生们反过来摆了几道。有学生收了钱后,发了截图,又把15个预约统统取消,再把黄牛拉黑。这样,他的15个名额就能反复预约,反复售卖。另一位清华学生提出要联合周围同学帮阿黄约30多个人。阿黄提供游客信息后,他很快发来预约截图。游客们到了校门口,才发现身份证都刷不进去。原来那些预约截图都是PS的。

30多人进不去学校。阿黄不仅需要赔礼道歉,还给每人赔偿了30元钱。团队成员们不得已录了一段语音,两人分饰两角,假装给警察局打电话,再把语音发给对方,才收到退款。“说实话这个同学也挺傻的。”阿黄点评道。他没想到对方如此轻信自己。

学生和黄牛间的对峙,不止来源于商业竞争,还掺杂一些情绪成分。由于游客素质参差不齐,7月有不少学生在清华树洞里吐槽,说看到有小孩在清华草地上随地拉屎,有孩子在图书馆大吵大闹,还有大人走进自习室拍照。

不少学生因此讨厌游客,更讨厌黄牛。“所以他们可能就是想捉弄我们。”阿强如此理解那些做假截图和取消预约的学生。业务后期,阿黄团队和身边黄牛订单出的事故越来越多。一次,有游客给了黄牛钱,却因学生取消预约而进不去学校,游客直接报了警。

警察局联系学校后,清华大学在校内发布公告,声称要严查“有偿预约”乱象。阿黄收到相熟的同学发的信息,得知公告从学校一直发到二三十人的班级群聊,不少学生被处罚。其它学生也被警告不能帮外人预约进校,否则“会受到处分,严重的会开除”。学生们告诉阿黄,说以后都不敢再“帮忙”了。

那条能“偷渡入校”的小河,也安排了3个保安来回巡逻,不能带人过去了。

在校内公告发布没几天后,7月13日,清华又对外发布公告,宣布“未经学校批准,任何人不得在校内从事与参观校园相关的任何经营性活动”,“谢绝商业机构组织人员到校内开展一日游活动”。所有外部人员必须通过官方预约通道,以抢票与抽签的方式预约。每个节假日共开放6000个参观名额,其中抽签名额3000个,工作日参观名额2000个,含抽签名额1000个。

阿黄和工作室成员们也尝试通过抽签为客户争取名额,但概率不能保障,一个研学团的人不能保证人人中签。

8月,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检察院向媒体公布了一起案件,揭开一条“黑客、黄牛、旅游从业人员等共同参与的倒卖高校参观票的黑色犯罪产业链”。阿黄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拍照发到团队群聊中。新闻显示,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以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抓获13人团伙,判处他们6个月至4年6个月不等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团伙中有黑客开发软件,和黄牛搭配,在系统上用高频率下单的方式暴力抢票,一张票抽利3成。

开张10天后,阿黄团队不得不停摆这日入过万的业务。

赚钱的渴求

公告发布后,阿黄所在的5人团队从外地赶赴北京,试图拓展线下渠道继续黄牛业务,可进展困难。整个7月下半旬,团队一张票都没抢到。“但灵异的是,管理人员查得这么严格,清华校园里的游客却丝毫没有减少。”阿黄说。

8月,阿黄又到清华校门口看了一眼:举着小旗子的游客、骑自行车的学生和穿着反光马甲的保安,和往常一样堵在门口,乱成一锅粥。

周围的说法开始越来越多。此前相熟的大黄牛告诉阿黄,他还有进校的办法,“你们约不进去的人,我都可以用车送。”其它黄牛也开始找到阿黄,推销同样的一个“特殊渠道”。懂行的学生、参与业务的职工和老师,都告诉他们一个消息:最大的黄牛现在成了校内执勤人员。只要和他们搞好关系,业务还能继续开展。

阿黄和队友决定身体力行地查证这个消息。他和队友出了一套剧本,两人分饰三角。队友以小黄牛的身份,在社交媒体上找到一位野生大黄牛向对方哭诉:学校整治压力太大,团队接了两位游客,因为系统问题在校门口卡着进不去了。大黄牛担保说,他能包带这两个游客进去,但要360块钱一个人。

也许是本着同行之间的信任,大黄牛贴心地嘱咐队友,要提前把“游客”的钱收了,但不用着急,事成后,再转720块钱给他。

在北京大学旁边的炸鸡店,收到消息的阿黄和队友再次扮演两名游客,约大黄牛见面接客。不一会儿,两个大哥骑着电动车到了炸鸡店,是大黄牛安排的接待。他们给了阿黄一张港澳台的身份证,给了队友一串身份证号码。

最终阿黄和队友坐在小电驴后座,用着别人的身份,毫不费力地进入了校园。他没有给大黄牛转钱,而是直接把他拉黑了。

坐在电动车后座时,阿黄打开了录音,不断套话。大哥告诉阿黄,他是校内职工,现在保卫处有一个“临时报备系统”,只要跟值勤人员打好招呼,提前录入身份信息,到那里就能刷卡进入。大哥还略带遗憾地说,今天他认识的保安下班了,如果没下班,他还可以把阿黄的身份证号上报到系统,阿黄就能刷自己的卡进去,安全又体面。

图 | 阿黄坐在大黄牛派来的电动车后座套话

打探到内情后,阿黄也尝试去打通关系。他来到保安亭,给几个保安递烟、搭话,但对方只是非常官方地说,要走预约流程。阿黄不知道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也许是我没找对人,也许是利益团体隐藏得比较深。”

在和大黄牛们对话的过程中,阿黄了解到一种说法:节假日3000个抢票名额,有近两千个名额都已被管理人员内定。实际能抢的名额,远比公布名额更少。这才是无论游客还是黄牛,都抢不到票的原因。如果消息属实,“这桩生意不仅没有风险,并且毫不夸张地说,利润可至日入近百万。” 阿黄分析道,“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天价数字。”

了解得越来越多后,阿黄团队彻底放弃了努力。但五个男生的营收仍然源源不断:告别黄牛业务后,他们整理精力,又重新投入到了此前工作室的主业,继续做校招相关的创业项目。对于阿黄和他的伙伴们来说,不管是做黄牛,还是做创业,只要能赚钱就成。这群在校生对赚钱有一种偏执的渴求。‍‍‍‍‍‍‍‍‍‍‍‍‍

这种想要赚钱的迫切感,阿黄在和清华学生频繁接洽时也能感受到。尽管研学团的游客、找他们下单的父母,都对清华北大两所名校有着情怀和滤镜,阿黄却早已没有仰望名校生的心情。开始自己赚钱后,他不再像高中时那样感觉名校生是“神话里的人”。

“他们其实跟我们差不多,”阿黄进一步说,“很多人还都没有我们这种思维。”

“这种思维”指的是“商业思维”。阿黄曾认识一位微信名叫“自强不息”的学生。“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是清华的校训,以此起名的学生很多。其中一位“自强不息”曾与阿黄积极合作,在那段时间,已然成为校内预约入校业务的专业人士。开头过河入校的捷径,也出自“自强不息”之口。

阿黄能感受到“自强不息”赚钱的渴望。他与对方合作了许多订单,但却发现对方“连帮我们一点小忙都不愿意”。当阿黄分享给他通过团队协作赚钱的方式时,对方也回复说,“我还是只想一个人做。”

5人工作室仍然电话不断。一个电话打进阿黄的手机,他站起身来暂时离开,走到教室前部去。远远看去,阿黄和其它的19岁男大学生似乎没什么两样,黑框眼镜、短发、白色T恤和短裤组合成的他,放在人群中像幅简笔画。

他熟练介绍起自己的业务,“我们有三种合作形式……我打几个比方……”代表金钱的数字在他的话语中快速流动,“产品”“报价”“份额”“打通”“转化”等词汇熟稔地从他口中说出,持续15分钟。

5月加入阿强的团队后,阿黄近两月的收入创立了他兼职以来的新高,月平均收入达到两三万元。他认为这是个特别的暑假,“发生了太多奇妙的事情。”今年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做黄牛可以日入过万。

他看到一条更清晰的未来,决定再次调整学业与赚钱的排序,“今年9月份,我准备休学,不再回学校读书了。”

- END-

撰文|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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