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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径斜”:一首古诗为什么要读成“一半今音,一半古音”?

语标 2023-07-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文化语言学新视野 Author 申小龙


新闻学院17级小郭同学来信:
 
今天上课讲到语音的问题,不禁想起高中室友对我读古诗的嘲笑。
 
由于读音的变化,按照现代汉语的读法已经无法读出古诗原本复杂的平仄押韵。这本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但一些特定的字就偏偏得按照古音来读才“正确”,好像变成了一半古音一半今音的状况。
 
最经典的莫过于人人皆知的“远上寒山石径斜”,“斜”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只有xié一个读音,放在末尾为了还原押韵就得读作xiá。

又有,老师上课讲到的“胜”的读音,就是我室友常常“指正”我的地方。还有“了”要读liǎo不能读le,“还”要读huán不能读hái,“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是读cuī等等。另外历史里面,习惯叫“大月氏”为“大月zhī”,“鲜卑”读“xiǎn卑”。

 
出于习惯,不管原因如何,以上这些读音我是能够接受的。有一些字的读音和常用的字音不同,是源于意义的特殊,这也是我可以接受的。譬如“为赋新词强说愁”,“强”因为是要作“勉强”的意思解,所以读qiǎng。
 
不过还有一些,我就感到有些较真了。在网上搜索一下,有一些读法真是刷新了三观。例如“故园东望路漫漫”,“漫漫”要读“mán mán”;“骑吏也忘星役苦”的“忘”要念平声,为wāng;“谁知闲凭阑干处”的“凭”要念仄声“bìng”;“胡马大宛名”的“宛”念yuān……

 
虽说我一直都有虚心接纳室友的“指正”,渐渐也习惯了一些读音,但有时不免想:真的有必要吗?

因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全部还原为古音,况且古代的读音韵部纷繁复杂,或许也说不清(这方面之前的课上粗略地提及了,也是不太懂)。

这些被纠正的字,也不是全然随便挑选的,不是原诗中需要着重注重平仄的部分,就是句尾的押韵。但我仍然在想,这样一半现代汉语,一半古汉语的读法,真的是最“正确”的吗?
 
或许正如上课所说,语言的问题得用一种“存在即合理”的包容心态接受。我想,通过一些旧的读音去追求原本的韵律美,是个人的审美喜好,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用现代汉语的读法读,可能也没有错,这或许也是一个“偷懒”的语言倾向。若我的理解没有问题,那么中学老师在纠正读法的时候或许就不应该一味指正吧。

 
小郭同学讨论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等问题,是一件非常典型的工具理性和人文情怀相互缠绕、相互理解的案例。只要不是单向度思维,不是单向度的人,就能处理好古音和今音、时间和空间的关系。

我们从两个方面来谈这个“石径斜”问题。
 
1. “石径斜”的古音和今音,其内在情怀是共同的
 
中学语文老师的“一味指正”是语言工具性的要求。这个要求就是中学语文教学的教学规范和语文考试的标准。从应试出发,老师没有错。
 
在读古诗时适当复古,以求体会古诗声韵的谐和,提高古诗古文欣赏的能力,同时也了解语音的历史演变线索。从这个角度去学习,拓展自己视野的历史深度,也是一件很有人文内涵的事情
 
在这个意义上,“一半现代汉语,一半古汉语”的读法可以看作古诗现代读音对传统的致敬。

 
但老师应该知道,现代人读古诗是读的现代音,因此学生不读古音没有错。
 
老师也应该同时知道,让学生一定程度地了解古诗的古音,对古诗的声韵和意涵是很好的体验,但这种有历史深度的人文性的要求,一旦拿来考试,甚至用它否定现代读音,就异化了(即人的产品反过来控制人、统治人了)。
 
古音本来是进入意涵的形式。一旦古音被“规范化”,“对象化”,意涵就消失了。

能指所指化,古音此时就异化了。

 
也就是说,让人反感的,不是老师要大家读古音,而是老师只是机械地要大家背古音,甚至用古音否定今音,把一个历时性问题共时化了

语文教学中这样的思维,是一种单向度思维。一个单向度的人,很容易让自己随大流,媚雅而行,由此轻盈起来。他的语言一定是空转的。

他不知道一首古诗为什么要奇怪地读成“一半今音,一半古音”,只知道这是语文规范、语文标准,或者说这样读很时髦,很有底蕴。
 
如果他真正明白为什么要读诗词的古音,他一定不会否定古诗的今音,因为这两者内在的情怀是共同的。

而小郭同学的批判性思维——“这样一半今音,一半古音的读法,真的‘正确’吗?”——才让我们看到了语文的意义所在。

 
2. “石径斜”的古音和今音,其汉字投射是共同的
 
古诗读音问题衍生的一个思考是,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正是由于汉字语音的包容性——同时包容古今异音和殊方异音。
 
汉字这个“无声性”即无声而涵意的特点使它具有巨大的文化汇融功能。这个功能完美覆盖了读音的古今南北差异,使字形意象上升为阅读理解的符号主体。
 
在这个意义上,古诗词不是诉诸听觉的作品,而是诉诸视觉的作品。
 
明白了这一点,语文老师在读音上执拗何苦乃尔。

 
我们听听作家汪曾祺是怎么说的:
 
“中国字不是拼音文字。中国的有文化的人,与其说是用汉语思维,不如说是用汉字思维。汉字的同音字又非常多。因此,很多中国作品不太宜于朗诵。”
 
“有的诗是专门写来朗诵的。但是有的朗诵诗阅读的效果比耳听还更好一些。比如柯仲平的诗:
 
人在冰上走,
 
水在冰下流......
 
这写得很美。但是听朗诵的都是识字的,并且大都是有一定的诗的素养的,他们还是把听觉转化成视觉的(人的感觉是相通的),实际还是在想象中看到了那几个字。”
 
“我是不太赞成电台朗诵诗和小说的,尤其是配了乐。我觉得这常常限制了甚至损伤了原作的意境。听这种朗诵总觉得是隔着袜子挠痒痒,很不过瘾,不若直接看书痛快。”

 


所以,教语文的老师们,请把视线放在汉字的情怀上——

与其“白云深处有人家”,

不如“停车坐爱枫林晚”,

只因“霜叶红于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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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责编:张打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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