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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音,来自滦平话吗?

语标 2023-07-1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西去东来中传站 Author 史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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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音,来自滦平话吗?

史有為





滦平话搜索

滦平是普通话之乡

标准音不是北京音,而是滦平之音

一个叫滦平的小县城,它的方言为何成了13亿人的普通话?

……



有关滦平话的消息或帖子,这几年会不时地冒出来,转上几圈,让公众对普通话语音的来源充满疑问。类似的视频也不断在冲击我们的眼睛与耳朵。甚至民间有人提出质疑,是不是官方故意作假,但由于缺乏传媒支持,仍难以清洗事实真相。这是不是一种非恶意的传言,确实需要认真查考一番,以澄清舆论,复原真实。为此,笔者花了点时间,看了有关资料,包括报道和视频,仔细听了滦平当地人的发音,写下了下面的文字。


1. 标准音的一般选定原则


普通话是中国的标准语,其语音为标准音。选定某处作为标准音的依据,并非随意行为。因为标准语是一个民族的“文学语言”,其发音并非一个简单的以地域定位的语音。标准音实质是该群体的文化和历史的表示。因此,作为标准音的地域一般都是该国或该民族政治文化中心。作为操这种语音的群体,一般需要符合自小出生于此而且有相当文化教养的条件,比如文人学者或更高于此层次者的语音。有些语言的标准音还经过舞台加工,也即经过了锤炼,足以显示有文化素质,可以让方言分歧的公众也都能听懂。滦平县是一个浅山区小城,尽管是交通要道,尽管历史上可能有来自北京的大批移民,但缺乏更重要的其他条件。

即使是北京,也不能泛泛地成为“标准音”的依据。据笔者所知,所谓的北京音,也并非全北京之音。因为北京的几个城区有各自的人文特点,因此造成不同的语音。人们传说南城人杂,外地人夹杂,多为底层居住,杂耍地摊,丸丹膏药,五行八作,江湖气浓重,轻声多,儿化多,话音飘而油。东城多富商,多外地人流动,人员夹杂,口音难纯。北城多兵营,文化程度不高。只有西城王府多,有教养者多,文化程度高,居民稳定,口音也最能代表北京。像老舍就是其中居民。而其中最能突显北京话本质的就是读书时的语音。读书或朗读,必是规规矩矩,不能油腔滑调,缺字吃音。这些情况应该都经过当年的调查,否则怎么可能选定北京音?

语言学把标准语确定为该民族的“文学语言”,也就是经过文学艺术加工后足以突出精粹优美的语言。现在的普通话语音,其实也加进了文化艺术界实践加工的成分。

1932年经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国音常用字汇》后,确定新的国语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这个标准经过广播、话剧、电影的实践和实验,一方面向全国推广一套实验中的标准音,受到全国的认同;另一方面,也在实践中考验了该标准,在可模仿的角度排除了北京人那种含混腔调、多轻声儿化的习惯,优化了发音。

另外,京剧在全国的发展对北京音的推广、认可与优化也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京剧虽说来自安徽和湖北,但到北京后,其中的道白,已完全是北京音。出于舞台的需要,逼着这些道白都要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让观众都能听懂,都能享受。这个“优化”可以归结为“少轻声,少儿化,不吞音,清晰化”12个字。经过这番实践,日常说话中那种口音含糊的特点已全部排除出去,而把北京话的本质保留并突出了出来。因此,现在的普通话语音实际上是几种力量共同铸造的结果。


2. 标准音是一种提纯或汰选的产物


一个自然状态的方言土语,存留有许多当地人在不同身份不同语境下的不同腔调,有的是不同人的不同读法。这些腔调是当地人历史与人文的积淀,适合当地人,却不一定适合全民族。那些不同读法,显示当地人可能有不同文化层次或不同来源。因此,作为标准音,必须要提纯或汰选。“提纯”或“汰选”是一种通俗的说法或比喻,是指在确定标准音中的两种工作。

提纯

“提纯”其实就是排除口语状态下的各种为语用处理的附加腔调,提取其音系。“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其实就是指北京音系,而非指老北京说话那种腔调。北京人认为的“俏皮”“轻松”腔调,在生理上就是“懒”,在心理上则是待人接物时显示京城人的“高傲”、“不屑一顾”,因而造成过多的儿化、轻音或变音,也形成吞音与含混轻飘的腔调。例如“白石桥”在老北京那里就是“白·儿桥”(黑点表示后面的字是轻声或一带而过的音),“不知道”会说成“不·儿道”;把“葡萄”说成“葡·透”,“棉花”念成“棉·货”,等等。这些都不是北京音系的核心,需要过滤掉,提纯出核心音系,让说话字正腔圆。现在字典上标注的声韵调,就是北京音系核心的具体表现。这种提纯的工作是经过民国以来舞台、电影、广播、教学的多方实践汇集而成的。经过1953年以来的多番“提纯”复查,发现北京音系并没有变化,与30年前确定的《国音常用字汇》表达的音系,完全一致。

汰选

“汰选”是将字或复音词的多种读法进行比较,从中选择一种最普遍或最符合语音发展规律的读法。用现代的说法就是读音“规范”。

例如“期”有2声和1声两种读法,最后选择了1声。虽然不合语音规律,但北京人说的人多,容易推行。2声虽然符合语音对应规律,但只在个别人中说,于是落选(现在只在台湾“国语”里使用)。

又如“室”,本是入声,究竟派到哪一声,各人有各读法。以前选3声,后来又改选4声。

再如作为连词的“和”究竟是he 2声,还是han 4声,也是各有人群的支持。民国时选了后者,现在还在台湾使用;而大陆选了前者,为的是与最常用的“和”保持一致,全国人好接受。

再说就多了,哪些儿化轻声要保留,哪些要淘汰。所以调查是必要的。所谓“采集”就是调查而已,不是说来了采集人员,就把该地的话定成了标准音。

北方一些地方可能比北京人说话清楚点些,没有那么多的儿化和轻声,研究标准音时也可能参考了北京之外(包括滦平等)多个接近北京话的方言口音,但这不等于标准音就是这些地区的口音。


3. 普通话标准音的历史


普通话的前身是“国语”,而“国语”的前身就是明清官话。所谓官话就是朝廷说的话,皇帝老儿们说的话。在现代(就以清末开始吧),当然就是北京的官话,就是长期居住在北京的那些具有丰富文化知识和教养群体说的北京话。早在1909年清廷就规定北京官话为"国语"。

民国时期多次制定过“国语”读音。1913年北洋政府教育部“读音统一会”拟定“以京音为主,兼顾南北”,修改了清廷“国语”读音。1917吴稚晖所编《国音字典》注的就是老国音。这也体现在1918年北洋政府公布的国音注音字母。这套字母表现的就是以北京话为主,不过为了照顾曾经是首都的南京地区以及附近吴语的某些需要,读音中保留了尖团音的区分,个别的可能还标入声。此外还制了“万[v]、兀[ŋ](ng)、广[ȵ](ny)”三个字母,以便表达下江官话和吴语的某些音。

这种不伦不类的南北凑起来的人为读音,通称“老国音”,由于难教难学,很快就受到抵制。在推行国语过程中,主张北京音的教师经常与主张老国音的教师互相争吵。1920年,终于爆发了的“京国之争”,即新国音和老国音之争。

新国音主张“注音字母连带国音都要根本改造”,应“先由教育部公布合于学理的标准语定义,以至少受到中等教育的北京本地人的话为国语的标准”。

这个主张得到许多人的支持,纷纷开会响应。有的会议还通过决议。

#京音派#
不承认国音,主张以京音为标准音……
请教育部广征各方面的意见,定北京语音为标准音!

这场争论最后以“京音派”得胜而告终。

1924年国语统一筹备会讨论《国音字典》的增修问题时,“决定以漂亮的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凡字音概以北京普通读法为标准”。最后,在《国音字典》的基础上修订成《国音常用字彙》,1932年经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施行。

“国音常用字彙序言”里明确指出:“北平音标准音”,“系指‘现代的北平音系’而言”,“并非必字字尊其土音”。

这就意味着正式确定的新国音以北京音系为标准音。这个规定一直延续至今,而且也在今天台湾省延续着。从史料看没有滦平话的参与。


4. 有关滦平的真实情况


河北省承德市滦平县被称为中国“普通话之乡:中国滦平”,“普通话语音采集地”,“中国普通话语音标本之源——滦平”这些标语有的还刻在大石碑上,有的写在大广告牌上,非常醒目。

“腾讯视频”的节目里有许多这样的标题:



有些视频里还介绍说:“滦平是汉语普通话的发音标准,是全国唯一没有方言的城市”。有些借“名人”参与造势。一些貌似正经的信息搅乱脑袋。

的确,1953年,北京的语音工作人员曾先后两次来到滦平县金沟屯镇金沟屯村进行语音采集。当时的采集对象是时任金沟屯村第四完小小学教师白向民、金沟屯中学教师石俊勇,另外还让13岁的小学生白凤然和姚凤媛也读了读。据还健在的白凤然说,当时就是让他念了两篇课文。如果这就是为标准音或普通话“采集”,似乎太过简单,太不严格。1953年,至少向三处北京之外的地区采集过语音。

至于在北京城内,一定会有更细致的调查和采集。语音采集并非采集标准音,如同方言调查并非普通话调查。因此,这些调查或采集到的音,至多就是为确立标准音而做的音档和研究依据。即使如此,我们也没有从官方得到这方面的正式报道或确认。是否为准备两年后召开的“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和“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做的前期准备?很可能不是。如果真的以“滦平语音为标准音”,那么当初的采集工作就不会那么简单,而且必然有大量后续的更细致的调查与采集,会派驻更多更高级别的人员,做更长时间的工作。

1955年10月“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决议里“大力推广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普通话”,以及紧接着的“现代汉语规范问题学术会议”决议:“普通话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一直到1956年2月6日,国务院发出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普通话的定义增补为“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这是三份正式文件。

滦平的确是通往承德的一个交通要道。清王朝曾有五条御道经过此地,算是北京的一扇门户。三百多年前,清政府鼓励旗人到那里建立“口外庄田”,也有一些王公贵族迁往此地,肯定还有从北京派来驻扎的八旗兵。在这种条件下,滦平很自然成为三百多年前北京话流出的一个“方言岛”。1953年时,滦平已只是个农业县,早没了“王公贵族”的影子。今天,滦平全县仅33万人,有满、蒙、回等30个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64%。其中又以满族为主,有8个满族乡。即使作为“方言岛”,经过二、三百年的分别发展,以及与周边方言的密切接触,肯定已不同于新中国成立时的北京话。但又肯定比较接近北京话。

根据此后多次调查的记录,当地语音与北京音系有明显的差别。北京城内读零声母的“爱、恩、安、熬、饿/恶、藕”等字在滦平读后鼻音声母[ŋ-](ng-),部分地区还读前鼻音声母[n-](n-)。这是重要的音系差别。至于单字读音与普通话不同的那就更多了,比较突出的有平舌卷舌分布不同,“册、测、策”等读che 4声;“责、泽、择”等读zhai 2声;“色”读shai 3声;“森”读shen 1声。清入声字读为上声的,北京只占约10%,而承德超过20%,滦平也与此相似。(以上根据林焘《北京官话区的划分》,载《方言》1987年第3期,吴丽君、王筱欢《滦平方言语音系统调查报告(一)——声母系统》,载《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笔者依靠视频也仔细听辨了当地人的发音,发现即使有意识地说普通话,还是有一些差别。这些差别,有两个方面。一是音系差别,二是具体字词读音差别。

音系上,例如“日”的声母似乎不到位,“水”的韵母里e的显得成色不足。

字词读音上,例如:“滦”会念成“蓝”,“捕鱼”的“捕”读成“普”,“三”在“三个”中发成第二声,“媳妇儿”里的“媳”读成第三声。

目前已届古稀的白凤然老师也说,滦平话只是“最为接近”标准音,他一直在努力学习普通话标准音。而且白老师还要求大家“不断纠正、不断练习”。当地也树立了许多标牌,上书“说标准普通话  做诚信滦平人”,其背后的意思就是:要大家别说滦平土话。的确,滦平话可能没有北京胡同里那种儿化、吃字等发音习惯,显得干脆、清晰,有不同于北京话的特点。这些特点显示滦平话并非不是北京话,而标准音也并非来自滦平。

这场普通话、标准音之“争”,早先并无,只是从2014年才开始。《承德年鉴》(2014年卷)第一次公布1953年来过语言调查,并将此调查写成了到滦平县进行“普通话标准音采集”。


📌

1958年,国家语委正式公布的语言方案很大程度上都是参照了专家到全国各地采集语言的结果,其中金沟屯语言应用最多。


有关“滦平话”的“说法”,也许可以提高滦平的名气,增加一个旅游宣传的亮点:既可以饱览这里的风景,又可以体验这里古朴民俗,聆听这里的语音面貌……,对于语音问题感兴趣的人来说是很有意思的提示。

滦平


显然,一些消息既非中央对口管理部门、又非学术机构所发布,我们不能由此产生对普通话、标准音的错误认识。

2021.1.25于法华寺侧亦蜗居


【说明】

本文原刊于《语言文字周报》1896-1897期(2021.3.16/3.23),本号转载时作者在文字上做了些许调整。


本期责编:李欧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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