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谈恋爱不能用方言又不能用普通话，我和他注定只能是好基友”——纯洁的革命友谊怎样升华？

中文系17级小黄同学来信：

有一个疑问。我不知道福州话里单独一个“爱”该怎么说，想不起说“爱”这个词的确切情况。“爱”好像被福州话巧妙避开了。爸妈爱孩子，会说“疼”；我爱某物，会说“喜欢”、“中意”；恋人之间诉爱意，会说“中意”。就是没有说“爱”。

但是福州话里，“爱吃”这样的词是有的。

是因为福州人或者是祖先含蓄吗，所以没有这个词？不知道其他方言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如果也有无法说“爱”的情况，那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

小黄同学的感受，在我们语言与文化课上，许多同学都说起过。

15级新闻学院一位同学告诉我：

“小时候，一到母亲节和妇女节，学校里就喜欢搞各种各样的活动，其中经常会有的一项是回家对妈妈说‘我爱你’。每到这时，平时明明说方言的我，回家后就要先进行一番心理建设，然后鼓起勇气，用普通话跟老妈说一声‘妈妈，我爱你！’

“高中的时候有个男朋友，平时相处时一口家乡方言说得很愉快，但是一到了‘情意绵绵’、‘深情表白’的时刻，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按照套路，此时应该‘诗情勃发’，但嘴里正说着的方言好像卡了壳，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绵绵情话。突然转换成普通话又好像有些刻意，所以浪漫的情景常以尴尬收场。”

这位同学在周围同学中做了调查，发现绝大部分说方言的同学在说到浪漫的情话时，都切换普通话。什么原因呢？同学们各种回答：

1）觉得家乡方言不好用来撒娇；

2）用方言表白就是有羞耻感，很难解释；

3）受到电视剧的影响，电视剧用普通话谈情说爱（可能看家乡方言配音的电视剧就不会有尴尬感）；

4）已经习惯了使用普通话（常年在外）；

5）当代中国人的恋爱，从表白到恋爱语言、恋爱行为，再到恋爱理念、双方关系模式，都被高度“西化”了；

6）方言太俗，普通话有庄重感和仪式感。

其实我们也都知道，家乡人之间恋爱是很普通的事。城里人可能不一样，我小时候生活的铁路新村，左邻右舍来自全国各地，几乎没有“老乡”。但在我插队落户的上海横沙岛，同操一口横沙话的村民之间、乡民之间，恋爱结婚很正常。

所以同学们的问题就变成了：为什么城里人，或者说大学生，不习惯用方言谈恋爱？

在一个强同质性的社群里，例如一个乡镇，由于人们共享一张关系大网，私密情感的表达用意会的方式更自然，更默契。

在一个强异质性的社群里，例如大学，由于人的关系相互切割，距离感强，私密的情感也须用直白的方式表达。

我们都知道日语表达中有大量的省略，因为日本社会是一个强同质性的社会，那里移民很少，默契是维护相互关系的基本前提。

在日语中，“我爱你”一般说成“君がすきだ”，直译是“你喜欢”。它实际上是“私は君を愛する”（我爱你）的意思，但日本人不能这么说，总觉得味儿不对，有点洋腔洋调。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表白过于直接，缺少了表白必备的相互默契。

一个表白连默契都没有，那除了疏远感，还有什么？

最能说明日语表白中的默契的，莫过于夏目漱石那个经典的表白语：“月が綺麗ですね”（月色真美啊）。

这个表白当然不能到处用，因为默契总是在特定的语境中。

在英文原文里，男女主角月下散步，男主角情不自禁地表白：“I love you”。这个句子在这里最恰当的日语翻译是“月が綺麗ですね”。女主角一听就明白了。

夏目漱石说，日本人怎么可能把I love you那种台词说出口？

为什么难以说出口？因为听上去像陌生人。

同样，说同一种汉语方言，这里的人也是强同质性社群。

一个区域的同质性程度和它的语言交流默契程度成正比。

没有了默契，人与人就产生陌生感，疏离感；反过来默契越深，人与人就越亲密。

所以“我爱你”这样直白的话，恰恰是方言交流追求高情感和高默契之大忌。

现在同学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乡话中不说“我爱你”了吧？

但普通话不一样。普通话是工具性的通用语，是不同方言区人的交流工具。

在方言区使用普通话，是根据双方关系所做一种调整，默认了双方关系的异质性。

当然，在家族中一直说普通话的家庭，在学校大家都说普通话的环境，时间长了，这里的普通话会具有社会方言的特点，成了关系同质性的纽带。

不同家庭和学校，在漫长的历史中，会在普通话语音、词汇、语法、修辞各方面发生属于自己群体的细微的变异，而这些变异成了人在特定时空的身份标志，让人产生一种文化归属感。

这就是我们说的社会方言的文化认同。

不过，当一种标准语承担方言的部分功能的时候，它和真正的方言交流还是会有一些不一样，因为本地最微妙的情感都是无法用标准语说的。

语言与文化课上，一位和中文系男生老乡关系很好的女同学对我说：

“谈恋爱既不能用方言又不能用普通话，所以我和他注定只能是好基友。”

这位女生告诉我：

“中文系小哥说虽然他们是珍稀物种但还是全部单身中，我说这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是多丑啊，一个都无法内部消化！之后他就表示我们的友谊结束了。这当然不是真的啦

“尽管中文系小哥一点都不帅不高不好看，但他是我的好基友啊，寂寞时或者想说家乡话时或者因为单身而被虐时，相互扶持去电影院浪的好基友啊，一点火花都擦不出来的那种好基友。

“我可爱美丽的仙女室友们一直坚定地认为我们之间有情况，或者即将发展出些情况，但是很遗憾，我只能说，真的是存在的，异性间的真诚坚定的革命友谊。

“毕竟不是我嫌弃宿迁话，我怎么会嫌弃我大宿迁方言呢！宿迁话真的......不适合用来讲情话......

“你也可以尝试两个常年习惯使用方言的老乡在一起用标准普通话谈恋爱......根本就超级奇怪好吗！

“所以我和小哥都表示绝对不找老乡脱单，并且约定会为对方留意优质资源。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友谊啊！”

方言谈也不是，因为情话和表白不见容于方言中的默契；

普通话谈也不是，因为老乡之间一说普通话就疏离，同质性关系秒变异质性。

中文系小哥和这位女同学“异性间真诚而坚定的革命友谊”就真的无法升华吗？——

胡八一说：你能不能把我们纯洁的革命友谊，再升华一下。

丁思甜笑了笑说：你想怎么升华？

胡八一笑了，不好意思说。

这时帐篷外传来王凯旋读情诗的声音。

两人对看了一下，丁思甜亲了胡八一一下，笑着跑出帐篷了。

原来，默契中的表白本来就不需要语言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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