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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建明 | 汉字形素组合的独有潜能

语标 2023-07-17

本文转自公众号:语言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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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形素组合的独有潜能



吴建明

(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研究院、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


文字类型学是以文字符号所表征的语言单位作为比较基准的类型学分支。世界上的文字类型多样,大致可分为音符文字和词符文字。音符文字具有表音或记音功能,其基本文字符号用于记录语言中的元音、辅音或音节;词符文字具有因义构形、形声合体的特点,其基本文字符号主要用于表示语言中的语素或词。音符文字和词符文字都能表征有声言语,因此它们都是言符。当今世界上大多数语言都采用音符文字,如希腊字母、拉丁字母、阿拉伯字母、希伯来字母、泰语字母、朝鲜字母等。相对于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音符文字,以汉字为代表的词符文字是一种独特的文字体系。

早在一千多年前,许慎在《说文解字》里就写道,“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这段话概括了汉字从像似到象征,从表意到示音的历时演变过程。这个过程也是历史上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小亚细亚的象形文字等自源文字的共同特征。不过,在这些词符文字系统中,唯有从甲骨文发展而来的汉字从未消亡,依然被广泛使用,并持续在现代社会发挥重要作用,不得不说是一个文明奇迹。当前,我们应该正确认识汉字的类型学特征,树立自主文字观,才能在全球语言文化竞争中长盛不衰。

语言是一套复杂的符号系统,言说和文字都是语言的符号表征,不同在于前者是可听的,后者是可视的,二者是人类倚重听觉和视觉这两种能力的集中体现。言说可以被书写,文字可以被言说,因此它们也必然存在一定的交互关系。大多数音符文字都源自三千多年前的腓尼基字母,它们没有经历文字画阶段,是后期开发出来以记录有声言语为目的的技术工具,只不过在记录语音方面存在精细程度的差异。比如,英文“cat(猫)”既包含元音,也包含辅音,是一种全音素文字;日文“くうき(空气)”包含三个音节符号,但每个符号都不能拆分出元音或辅音。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言说先于文字,文字记录言说,就是以音符文字为背景或原型的语言文字观。现代语言学家索绪尔、布龙菲尔德等都持有类似观点。

通过音符的线性组合,由音及义,从而代表语言中的语素或词,这是音符文字共同的特征,也是语言“二重性”的体现,即人类语言总是在结构上存在形式和意义两个层次,不同形式组合产生不同意义。音符文字的形式层都是表音符号,因此和有声言语有着较为直接的关联。然而,汉字作为词符文字,其形式层的组合更为复杂,存在音义和形义两种模式。比如,“吃”“痴”“笞”三字,借助声旁的示音功能,都读作chī,可以通过chīfàn、chīhàn、biānchī的双音节组合来实现语素或词符的辨义,也可以通过不同的表义形旁,如“口、疒、竹”,来区别字义。形旁大多是由独体字转化而来的意符,直接表达概念意义而不表音,这是音符文字所没有的特征。再如,汉字“日”和“木”两个构件,可以通过上中下的位置组合,形成“杲ɡǎo、東dōnɡ、杳yǎo”三个会意字,这三个字的形式层完全是意符组合,分别表示“明亮”(太阳在木上)、“东方”(太阳在木中)或“幽暗”(太阳在木下)的意义。由于“日”和“木”这两个构件和ɡǎo、dōnɡ、yǎo的整字读音没有直接关系,因此同为语言二重性,汉字可以采用独立于语音的编码策略,这是非常重要的类型学特征。文字学家王宁把上述汉字中的基础构件称为“形素”,形素是形体上相对独立,并且大都能体现构意的构件。汉字形素代表语言中的各种本体概念,是和思维认知直接相关的意符,这就使汉字的基本符号有别于音符文字的基本符号。

作为基础构件,音符文字的字母或音节和汉字形素的功能一样,都用于二重性编码。比如,“彩”包含三个形素,爫、木、彡,在形式编码上可比于英文colourful的音素组合。不同在于,英文的音素表征言语中的语音,而汉字的形素只有组合成字,才能表示一个单音节语素或词。因此,汉字整字是词符文字,但从形式编码对等的角度,汉字更合理的类型学定位应该是建立在基础构件上的“形素文字”。

形素文字的概念对汉字来说至关重要。英语作为音素文字,可以通过增加辅音音素、增加词尾音节或改变音节的复杂度等方式来形成新的形义匹配。英语的音节数约4400~7000个。汉字形素大多是不表音的意符,形素不能和音素一样较为自由地增音,只能组合成一个单音节的整字,因此汉语音节只有约1200~2100个,有限的音节数对于庞大的汉语表达来说,远远不够,只能依赖汉字中的形素来区别意义(如“基数/奇数”)。如果说音符文字仅需要考虑音义组合问题,汉字则一定要考虑音义和形义这两个层面的形式组合问题。比如,“彷徨、伶俐”等,我们可认为是具有共同韵母或声母的双音节联绵词,也可认为是具有共同形旁的意合词。

西方语言学界在以希腊字母、拉丁字母、梵文字母等音符文字所记载的语音语法知识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以言符为中心的文字观,即所有文字符号必须表语音。但是,这种文字观恰恰忽视了汉字这种自源性的古老文字从文字画到象形、指事、会意、形声,历经五千多年一路发展而来的丰富内涵。正如语言学者李葆嘉所言,埃及人的象形文字、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以及沿用至今的汉字等“都没有且不可能发展为拼音文字”。

我们应重视汉字的类型学特征,避免用音符文字的标准来边缘化汉字。汉字具有言符和意符相结合的特点,既是一种词符文字,也是一种形素文字,这是建立自主文字观的基础。随着拼音输入法盛行,我们越来越依赖音素文字,由音及义地来“书写”汉字,但我们不应忘记汉字中形素组合的重要意义,特别是在文化传承、文化认同和思维认知等方面的独有潜能。“敬惜字纸”“文以载道”,唯有如此,汉字和汉语文明才能长盛不衰,才能更好地为人类社会作贡献。



(原载于《光明日报》2022年4月17日第5版,本文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语言研究院 · 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副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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