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拾荒人啊,我也没办法

陈立雯 东西同异 2020-02-24

 2009年第一次去昌平区东三旗废品回收市场时,我碰到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拿起一根铁棍,在手里掂一掂,可以知道铁的种类。我被这一幕深深吸引了,知道即使是钢铁,收集后,也要分铁皮等近10类。那一年,我还去了当时北京北部最大的废品回收群落,东小口废品回收市场,知道我们全北京市的废品,也就是可回收物,其实是被蹬三轮车或者开小卡车的人从城里分类回收后,再送到东小口之类的回收市场精细分类的,全北京近四分之一的废品是被卖到这个地方的。


2010年后,我的工作重心转移到垃圾问题上,于是成了东小口和东三旗的常客。过程中慢慢了解到,在北京,从事废品回收这个行业的人有近30万,意味着每1位废品回收从业者服务着近100位北京居民。这些废品回收人都是中国1980年代市场经济后,从农村到北京城讨饭的人,其中90%左右的人都是从河南固始县来的农民们。他们常常说,自己学历低,废品门槛低,只能做这个。这群学历低的人,每天分类回收了北京近30%的可回收物(北京日产垃圾2.3万吨左右),让这些可以再利用的物资可以得到循环再生,从而免于进入填埋场和焚烧厂。

被分成几十种的再生塑料。


在被他们的专业分类所折服时,我开始关注他们的生活。在什么样的社会情况下,他们从农村来到北京依靠废品为生,如何起步,孩子在哪里接受教育等等。和所有从农村到北京城打拼的人群一样,废品回收的拾荒人群大多居住在城中村的回收市场,孩子们小学可能还可以读打工子弟学校,初中后必须得回到家乡,和父母分开,做留守儿童。而他们居住的城中村往往也是只要拆迁来临,没有任何说法和补偿,命令一下,必须得限期内搬走。所以,对于大部分拾荒人来讲,他们似乎都习惯了不断地搬迁。


服役10多年后,2016年被彻底拆迁的东三旗废品回收市场,“不”字显示了人们的态度。


然而,他们在这里结婚生子,孩子学业结束后再次重返北京,于是一家又在北京团聚,很多是两代人或者三代人都在这里,已经深深融进北京城的建设,共生几十年,从年少时期到如今的知天命,见证了北京城过去几十年的现代化过程,把青春都贡献给了北京城;他们也已经和他们的社区融为一体,在社区收购点,他们知道每户家庭有几口人,经常产生什么样的废品,还有一些社区里的老人家到他们的废品摊帮忙分类。


过去30多年,北京快速城市化过程中从来没有缺少过他们的身影,但他们的声音却极少听到。过去近9年里,走访路上回收废品的人或者回收市场的人时,遇到过同一个问题,我对他们的工作了解的越多,愈加觉得他们对北京城垃圾分类管理的重要,但他们对镜头却又矛盾,一些人渴望通过外界的关注,给他们更多生存空间,但另外一方面,他们又惧怕“曝光”会带来反面影响,可能被彻底赶走。以前每次碰到他们,我都不敢拍摄带有他们正脸的照片,文章中也多以描述他们的工作为主,几乎不提及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一方面渴望外界了解他们的工作和生活,从而支持他们,但他们更害怕对外传播过程中给他们带来的风险,就是一旦被外界关注,他们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可能马上面临拆迁,搬走。管理者眼中,他们不是北京垃圾分类和再生资源利用的功臣,而是脏乱差的象征。但从源头分类回收,到回收市场的分类交易和精细分类,再到下游的再生利用,这些被刻板的认为脏乱差的人们,在过去近30年里,构建了北京城高效的回收网络,是再生资源的真正践行者。


过去几年里,我访谈的废品回收人中,尤其是1980年代末或者1990年初到北京以废品为生的人里,大多都有10多次搬家的经历,甚至是有的市场只是刚刚交了租金,住了几天,就得搬走。他们都渴望安定的生活,本分的依靠自己的双手过上更好的生活,因为每次搬家,几年辛苦赚来的血汗钱就白搭了。但北京城扩张的过程中,他们一直是被推着迁移的群体,从3环到4环,4环到5环,5环到6环,再到现在的退无可退。他们对拆迁从来不是陌生的,但却对这次来势汹汹的大清退,他们已经退无可退,有一半左右的人已经离开废品回收行业。我能看到的短期后果,就是垃圾桶里越来越多可回收再利用的物品,北京的回收率一降再降,需要处理的垃圾不断增长。我永远难以想象,没了这20多万的拾荒人群,北京的回收究竟要怎么做。


在这次大清理中,我重新去走访了最熟悉的两对废品回收夫妻,以及他们目前依靠的废品回收市场。


废品回收人的一天

2011年和马店金夫妇结识,是通过同事毛达,因为他居住的小区距离马大哥的回收点很近。之后我邀请过马大哥来参加我举办的关于北京废品回收的讨论会,总是来去匆匆,因为回收离开他,他爱人自己根本做不了。那年我第一次到他们的回收点。与其说是回收点,只不过是一辆六轮小卡车作为根据地的小区门口。但周边总是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把废品送过来。有普通居民,小区打扫卫生的保洁员,也有餐馆里的服务员,还有捡废品的一些老人。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他们都和马大哥十分熟悉,多年的老主顾。


2012年因为东小口废品回收市场被拆迁,我心中有了通过影视记录废品回收人群的计划,马大哥和大嫂成了我拍摄的对象。这一次,我深刻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夫妻两个也有一定的分工,马大哥外出上门回收,妻子守着摊位分类,然后两人一起分类装车,天黑后一起去废品回收市场卖废品。那一次我亲眼见证了他们夫妻如何起早贪黑,经营着这个回收摊位,服务着周边一公里左右的回收范围。


夫妻两个1994年到北京做废品回收,到现在已经20多年,从当年的小马干成了现在的老马。见证了北京北部从3环到4环,再到5环的变迁,说起这些变迁,马大哥如数家珍,犹如活历史。他们每天收购后分类的废品可以达到近一吨,这些废品都是需要鉴别和分类的,这也练就了他们的专业技能,包括不同的塑料都该归到哪一类,怎么辨别其中的不同。近一吨的废品从分类到装车,最后卖到市场时的分类卸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先装什么,后放什么,怎么可以不掉东西。一整天下来,也是累的倒头就睡。从当年的小马夫妻到现在的老马夫妇,他们因为20多年的劳累,也积累了一身的病痛。


那个夏天,当我问马大嫂,如果你们有事不能回收时,你们周边的废品会怎么样?她说,春节就是最好的例子,每年春节休息一周后,他们都需要从早忙早晚,不停歇的收上一周左右,才能把周边家庭过年时积累的废品收完。当我问马大哥,你希望自己得到什么样的帮助时,他当时说的一番话让我动容。他说,自己虽比不上国家有功人员,但过去20多年也是勤勤恳恳干了一辈了,就希望老了可以有个养老保险,哪怕自己现在交一部分也可以,但就是没有地方可以缴纳这个。

2012年拍摄《废品回收马师傅》记录他们夫妻一天的废品回收生活。


2016年,因为研究电子废物的回收和处理,我再次找到这对夫妻,和他们相处了近一个月。看着周边菜市场的拆迁,他们心里很不安定,因为担心自己可能就会下一个被驱赶的目标。因为深知废品行情,随着这个行业的萎缩,他们也觉得自己的饭碗可能很快就保不住了。但他们的愿望就是再干几年,等儿子大学毕业了,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周五再去看望他们时,马大哥说,因为北京现在很难找到下游卖废品的地方,加上废品价格下跌严重,他们这几天都不回收了。只剩下孤零零的车放在门口。


李师傅夫妻是我所居住的小区门口的一对夫妻,他们也是来自河南省固始县。比马大哥夫妻晚来北京一些年,但也在北京从事废品回收10多年。和马大哥夫妻一样,他们和周边的居民已经相互融合多年,因为在价格上童叟无欺,一直深受周边居民的喜爱。今年9月之前,他们除了现在住的小房子,在旁边还有一个围起来的小院,可以用来短暂存放积累的废品,当天收集的废品无法分类的话,可以第二天再分。但9月份,小院被强行拆掉,他们目前收购的所有废品必须当天处理掉,给他们的工作和生活带来极大不便。


李大哥夫妻两个刚刚收到他们经常卖废品市场的关闭信息,夫妻两个在想目前已经收的东西怎么办。

李大哥不明白的是,他们明明在做环保的事情,把一切可回收的东西回收后精细分类,实现垃圾减量和循环再利用,怎么就不能给一个合理的安身之地呢?


前天去走访了马大哥他们目前唯一一个可以卖废品的地方,这是目前昌平区6环内仅有的一个市场了。如果放在几年前的话,这个市场还是比较冷清的,因为经常堵车,有其它选择的话,城里收废品的人都不愿意到这边来,但近些日子以来,很是红火,一方面是成了唯一,另外,北京大拆,很多金属类废品一下子剧增,所以这个市场的金属类回收摊位都比较忙碌。但废纸回收都已经停掉。但面对周边拆迁的节奏,大家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够存在多久。


2012年夏天,当北京城最大的废品回收市场东小口拆迁时,为了留住这个空间,我们开了研讨会,找了主管部门,还留下了大量的市场废品回收人生活和心声的影视资料,《废品回收马师傅》(http://v.youku.com/v_show/id_XNDU4NjE5Mzc2.html?spm=a2h0k.8191407.0.0&from=s1.8-1-1.2)就是同时拍摄并剪辑出来的。但我没能阻止东小口的拆迁,从此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越来越多的市场拆迁,北京城里越来越多的可回收物进入到垃圾桶里,成为真正的垃圾。


我知道这次新一轮的城市拆迁中,废品回收人也会成为冲击最大的一部分之一,我还是无力给予他们一丁点的帮助,保住他们回收的场地,但这个时刻,至少让围城外面的人可以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他们的生活和工作,给予他们尊重,记录下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不被历史遗忘和埋没的人们。


每天骑着三轮车在社区里回收的人们。


我们身边到处都是马师傅和李师傅,一起关注他们的工作和生活,记录他们在北京城市化浪潮中的变迁和走向,为我们社会中有这样一群埋头苦干、奉献整个青春给北京城垃圾分类和资源再生的人们而自豪!

2017年12月3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