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北京话版《金刚经》
来源 | 节选自《我的千岁寒》
按：王朔2007年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曾说：“我的思想武器就是这几本书:《时间简史》、《金刚经》、《六祖坛经》、《杜尚访谈录》，还有一本《一颗原子的时空之旅》，是美国天文学家写的，他讲的是宇宙史。”其中有两本佛经。
1.为什么忽然聊起这个事（法会因由分第一）
我是这么听说的：耶稣出生前五百公转，佛——大彻大悟的释迦牟尼老师在印度舍卫国一所叫“每棵树都给孤独”的园子，和一千二百五十个持戒弟子以及闲人住在一起。此时，正好到了这位全世界尊敬的人的饭点儿，于是大彻大悟他老人家就裹上围身布，找出饭盆，进舍卫城里要饭。老人家混在一千多乞讨和尚中，顶着日头在市区挨家挨户谦卑地讨了一圈，端着饭盆子回到园子，仔细吃完酸奶咖喱杂和菜，舔干净饭盆和手指，脱光膀子，洗过脚，回到树下自个儿的坐席，拍软乎坐垫，盘腿坐下开始饭后打坐。
2.一个和尚冒出来（善现启请分第二）
这时，必须觉悟——罗汉兄弟中最善空谈的，从人堆里冒出来，光着一只膀子，单腿跪地合掌很恭敬地请了个安，凑过来跟大彻大悟聊天：“少见的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来——您！没事就爱提醒各位已见本性仍放不下普世情怀的菩萨，要他们小心看护自己心念，见天唠叨这些发狠话要救众生出妄想的菩萨：你们要注意了！全世界尊敬的人！若世上那些灰了心的男人、灰了心的女人也想撤、回归自己的本来面目——您开示的无上平等觉悟之心，您能告诉他们立足什么立场出发寻找回故乡之路？凭什么降伏那从出生就冒充本人、冒充天性的人性思念？”
大彻大悟说：“好啊！好啊！必须觉悟！就像你说的，如来特爱提醒各位已见本性只一个情字未了不肯成佛的菩萨，要他们当心，一旦觉悟，不代表永远觉悟，无往不在觉悟中，要他们醒着点。你坐近点，我告诉你。灰了心的男人、灰了心的女人要想撤、回归至无上平等觉悟之心，应该这么做，这样降伏从出生就冒充本人、冒充天性的生存反应和教育结果！”
“必须的！全世界尊敬的人！特高兴早就想听您怎么聊了！”
3.船不在大（大乘正宗分第三）
大彻大悟告诉必须觉悟：“各位初段菩萨、各位高段菩萨应该这样了却自己的心意：所有一切咱们叫众生的小生命，要么是下蛋的，要么是怀胎的，要么是水里繁殖的，要么是自个儿分裂的，要么有形有色，要么无形透明，有的有思想，有的没思想，有的思想混乱，有的思想单纯，我都指引它们进入无余寂灭结束思念获得真清净。这样被我了结的小生命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可现实是小生命们还在那里无穷思念，没一个得清净的。问题在哪里？必须觉悟！要是菩萨觉悟之后还觉得别人都晕在里头惟独我跳出来了，我和一切动物太不一样了，我名人，外号万物之灵，不但善于行动而且善于思想，别人未必我一定、必以一种——甭管什么了吧——的方式永远占有这个世界这位兄弟就不是菩萨。”
7.什么没得到，也没什么可说的（无得无说分第七）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如来得过无上平等觉悟——我成佛了吗？如来说过什么是佛法吗？”
必须觉悟说：“要是我对觉悟这两个字没理解错的话，压根就没一个镶在云上的镜框叫至高无上平等觉悟，也没有一架糊好的天梯让您喊人去爬。为什么这么说？如来所说的觉悟方法，全都不可当教条愚昧地坚持，不可从字面上简单理解，既不是梯子，也不是镜子。为什么这么说？一切追求真理的人都知道真理不是一个死的东西，所以才在表达上有那么多差异。”
9.破就破个干净（一相无相分第九）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初段菩萨能不能这么想：我踏实我已修得初段成果？”
必须觉悟说：“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
“为什么不能？”
“初段的意思就是刚入流，其实无流可入，才破除感官、意识偏见，所以叫初段，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二段菩萨能不能这么想：我踏实我已修得二段成果？”
必须觉悟说：“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
“为什么不能？”
“二段的意思是独来独往，断除食色烦恼，而其实既无可往也无可来，只是那么叫他，不是他真跟孤雁似的。”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三段菩萨能不能这么想：我三段我可以偷乐了。”
必须觉悟说：“不能，全世界尊敬的人！”
“为什么不能？”
“三段的意思是从此告别，再也不来，而其实您根本就没来过，只是那么形容，您还真别觉得您不来多大事儿的。”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阿罗汉这么想：我，最高段，轮回——不轮！涅槃我都明戏了，我该算靠谱了吧？”
必须觉悟说：“不算！全世界尊敬的人！”
“怎么呢？”
“找遍佛法实在没有一个最高阶段叫阿罗汉。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果阿罗汉这么想：我已是阿罗汉。说明孩子心里还是有个自我，有差别心，有点拿自己当瓣蒜了，有点心里美：哥们儿终于闹明白自己是谁了赶明儿全瞧我了！全世界尊敬的人！您曾表扬过我已达到夸也听不见、骂也听不见、不知什么是露脸什么是现眼的境界，这在人里就算最高境界了，是罗汉里第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我连想都不这么想：我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罗汉。全世界尊敬的人！我要这么想：我牛掰我是罗汉。您就不说我是与世无争的求道者了，虽然叫必须觉悟其实一点觉悟没有，只是得了个虚名，是罗汉爱好者。”
17.根本没有我（究竟无我分第十七）
那时，必须觉悟坦率地对大彻大悟说：“全世界尊敬的人！世上失去信仰的男子、失去信仰的女子，发誓成就至高无上平等菩萨心，应该告诉他们相信什么？怎么了断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痴心？”
大彻大悟告诉必须觉悟：“失去信仰的男子、失去信仰的女子，发誓成就无上菩萨心，应当有这个认识：我当指引一切生命认识生命，一切生命觉醒后，不能认为任何一条生命是被我唤醒的。
“——为什么这么说？必须觉悟！要是菩萨心中扔抹不去个我，舍我其谁，我是救主，我要推动历史进步，他就不是菩萨。
“——为什么这么说？必须觉悟！佛法中根本没有一种殊胜法叫至高无上菩提心。
“——必须觉悟！这话什么意思？如来在燃灯佛那里，学过一种叫至高无上菩提心的殊胜佛法吗？
“没有，全世界尊敬的人！要是我没理解错您的意思，您在燃灯佛那里，根本没发现无上平等觉悟是扇锁着的铁门，要用一把叫至高无上菩萨心的大锤砸开。”
大彻大悟说：“是这样！是这样！必须觉悟！根本没有一把叫至高无上菩萨心的大锤在我手里握着，千百亿扇心门都能用这把大锤砸开。必须觉悟！我要有大锤，燃灯佛就不会做此预言：‘你来世要去当觉悟者，叫释迦牟尼。’因为实在无有这么省事得到无上平等觉悟，所以燃灯佛要派我去，说这个话：‘你来世要亲自去当觉悟者，叫释迦牟尼。’
“——为什么这么说？如来如来，就是一切方法如其词义，只是方法。要是有人说：如来家有殊胜法得无上平等觉悟。必须觉悟！如来家确实没有什么殊胜法得无上平等觉悟。必须觉悟！如来所得无上平等觉悟，不能用这个世界什么是真实的标准去定义，基于这个缘故我说一切法都是佛法，又说一切法不是佛法。必须觉悟！这里所说的一切法，就是无法无天，条条小路通觉悟，所以叫一切法——普天之下莫非佛法。
“——必须觉悟！好比一个人身体长大......”
必须觉悟说：“全世界尊敬的人！如来说一个人身体大，就是说既无身体也无有大，只是一个词叫身大。”
“必须觉悟！菩萨也是一个词。他要这么说：我不度众生谁度众生？那他连菩萨这个名也不配叫。
“——为什么这么说？必须觉悟！回故乡之路根本没有一个巴士站牌叫菩萨领路。所以我说：一切觉悟路上没有我站、没有人站、没有众生站、没有永生站。
“——必须觉悟！菩萨要说：我的善举会把佛土装点得更庄严。那他已经不是菩萨了，连名都不配叫。
“这话什么意思？如来说想把佛土打扮得唬人的人，谁也唬不了，只能唬他自己！必须觉悟！只有菩萨确实通达了无我的含义，如来说这个人可以叫真菩萨。”
21.我说的你也要警惕（非说所说分第二十一）
“必须觉悟！你千万不要以为如来会这么想：我这里有不可思议佛法传给你们。千万别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这么说？要是有人说如来曾经讲过不可思议佛法，那就是诽谤佛！这家伙一点没听懂我说的是什么。必须觉悟！到处狂宣佛法的人，其实无法可讲，所以才在脑门上贴四个字：佛法在此。”
这时，仿佛忽然看到了未来必须觉悟问大彻大悟：“全世界尊敬的人！一定有特别多的人民在未来追求幸福的年代听到您这番话，他们还能产生信心吗？”
大彻大悟说：“必须觉悟！他们不代表人民，他们连自己也代表不了。为什么这么说？必须觉悟！众生啊众生，如来说没有众生，只有一个叫众生的集体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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