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宋:现代的拂晓时辰》
作者:吴钩
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今天大多数的历史学家都相信,大约在11世纪发生了一场“唐宋变革”:中国历史从中世纪的黄昏转入近代的拂晓时刻。宋朝人过着“宋瓷一样精致的生活”,当时的社会、经济、科技、法政均达到了相当的文明程度,接近现代。
展开《清明上河图》,我们会看到,汴河沿岸,是一排店铺,越靠近城市,越是繁华、人烟稠密,进入城门之后,更是商铺林立,除了前面我们介绍过的酒楼茶舍、饭店客邸,还有小吃店、小摊、修车铺、解库(银行)、书棚、香药铺、布帛铺、医馆等等。另按《东京梦华录》记述,汴梁宫城朱雀门外,“当街(卖)水饭、熬肉、干脯”,是饮食一条街;马行街北则是药铺医馆一条街,如“山水李家,口齿咽喉药;石鱼儿、班防御、银孩儿、柏郎中家,医小儿;大鞋任家,产科”。最豪华的店铺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宋人将商店叫作“铺席”。南宋时,杭州的繁华不减北宋汴京,人烟浩淼,铺席如云。《梦粱录》说:“盖杭城乃四方辐辏之地,即与外郡不同。所以客贩往来,旁午于道,曾无虚日。至于故楮羽毛,皆有铺席发客,其他铺可知矣。”即使像“故楮羽毛”的小物件,也有铺席批发、售卖。《梦粱录》又说:“杭州城内外,户口浩繁,州府广阔,遇坊巷桥门及隐僻去处,俱有铺席买卖。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或稍丰厚者,下饭羹汤,尤不可无。虽贫下之人,亦不可免。”所以米铺与肉铺,须臾不可或缺,“杭州人烟稠密,城内外不下数十万户,百十万口,每日街市食米,除府第、官舍、宅舍、富室及诸司有该俸人外,细民所食,每日城内外不下一二千余石,皆需之铺家”, “杭城内外,肉铺不知其几,皆装饰肉案,动器新丽。每日各铺悬挂成边猪,不下十余边”。《清明上河图》局部:汴京城郊的一处养猪场,为了供给惊人的肉类消费宋朝的铺席每天很早就开张营业。北宋汴梁,“每日交五更,诸寺院行者打铁牌子或木鱼循门报晓”, “诸门桥市井已开”, “酒店多点灯烛沽卖,每分不过二十文,并粥饭点心。亦间或有卖洗面水,煎点汤茶药者,直至天明”。南宋临安,“每日交四更,诸山寺观已鸣钟”, “御街铺店,闻钟而起,卖早市点心”, “又有浴堂门卖面汤者,有浮铺早卖汤药二陈汤,及调气降气并丸剂安养元气者,有卖烧饼、蒸饼、糍糕、雪糕等点心者,以赶早市,直至饭前方罢。及诸行铺席,皆往都处,侵晨行贩”。繁华而热闹的一天开始了。城市商品经济的魅力,并不在于它制造了少数富商,而是因为城市商业可以吸纳数量更加庞大的农业剩余劳动力,创造无数的就业机会。人们涌入城市,借助城市经济之力,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一名小商贩,得以养家糊口。如“饶州市贩细民鲁四公,煮猪羊血为羹售人,以养妻子,日所得不能过二百钱”。如果命运不错,还有机会发家致富,改变命运。《夷坚志》记述了一个叫作王良佐的小商贩,“居临安观桥下,初为细民,负担贩油。后家道小康,启肆于门,称王五郎”。宋人称小商贩为“小经纪”。《东京梦华录》的“诸色杂卖”条描述说,东京城的宅舍宫院之前,每日都有小经纪“就门卖羊肉、头肚、腰子、白肠、鹑兔、鱼虾、退毛鸡鸭、蛤蜊、螃蟹、辣熝、香药果子”,或者“博卖冠梳、领抹、头面、衣着、动使(日用器具)、铜铁、器皿、衣箱、磁器之类”。还有一些小商贩走街串巷,用“鼓乐”吸引“小儿妇女观看”,叫卖一些糖果。东京城内的“后街或闲空处”,则“团转盖局屋,向背聚居,谓之‘院子’,皆小民居止,每日卖蒸梨枣、黄糕麋、宿蒸饼、发牙豆之类”。《武林旧事》“小经纪”条记录的名目更加丰富了,有一百七十八种。我挑几项比较有意思的转述一下:有卖猫粮的,卖新闻报纸的,卖火柴的,也有卖假发的,卖肥皂团的;还有洗衣店、宠物美容店、修皮鞋店、化妆品店、冰镇饮料摊子。无数小商贩在京城里开设各类小商店,经营各种小商品或者提供生活小服务。许多我们20世纪80年代才见识到的日用小商品,早已在宋代的城市出现了。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汴京郊外的虹桥上,是一个热闹的河市。可以说,发达的城市经济给了小商贩维持生计的机会,但反过来说更加恰当:是无数的小商贩创造了宋代城市的繁华与市井生活的烟火气息。每一天,宋朝城市在叫卖声中迎来日出——五更时分,小商贩“趁朝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又是在叫卖声中降下夜幕的——小商贩“顶盘担架卖市食,至三更不绝,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如果没有小商贩,城市该多么单调,多么死气沉沉!一个宜人、宜居的城市,是不可能将小商贩排斥在外的。展开《清明上河图》,我们会看到开封城内外的街道、河市,到处都是架大遮阳伞、摆小货摊或者推着“串车”叫卖的小商贩。不用担心城管会来驱逐他们,因为宋朝的街道司已经在东京街道的两旁竖立了许多根“表木”,只要在表木连线之内,便可以自由摆摊。我们看《清明上河图》的“河市”,在虹桥两头,就立有四根表木,桥上两边,小商贩开设的摊位,都在表木的连线之内,中间留出通行的过道。这样,既照顾了商贩的生计,也不致妨碍公共交通。如果比较古代与近代生活的区别,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那就是对黑夜的开发。寻常市民在夜晚不再待在家里睡觉,而是开始丰富的夜生活,这是近代社会的一个特征。唐代及之前,城市实行宵禁制度,只在元宵节弛禁三日,“谓之放夜”。直至宋代,宵禁之制才被突破,城市中彻夜灯火通明,笙歌不停。我们不妨说,中国社会的繁华夜生活是从北宋开始的。在北宋汴梁,“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冬月虽大风雪、阴雨,亦有夜市”。宋人笔记《铁围山丛谈》记录的一个细节,可印证汴梁夜市的繁荣:“天下苦蚊蚋,都城独马行街无蚊蚋。马行街者,京师夜市酒楼极繁盛处也。蚊蚋恶油,而马行人物嘈杂,灯光照天,每至四更鼓罢,故永绝蚊蚋。”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整条街巷连蚊子都不见一只。南宋的临安同样夜生活丰富,“杭城大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早市从凌晨五更(三四点钟)开始,持续到深夜,“夜市除大内前外,诸处亦然,惟中瓦前最胜,扑卖奇巧器皿百色物件,与日间无异。其余坊巷市井,买卖关扑(赌博),酒楼歌馆,直至四鼓后方静,而五鼓朝马将动,其有趁买早市者,复起开门。无论四时皆然”。逛街购物的人们走累了,口渴了,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点美食,喝碗饮料,除了昼夜迎客的酒楼茶坊,夜市上还有各种饮食小摊,叫卖各色美食。“大街有车担设浮铺,点茶汤以便游观之人”; “又有沿街头盘叫卖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羊脂韭饼、糟羊蹄、糟蟹,又有担架子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细粉科头、姜虾……”; “最是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缘金吾(古时负责宵禁的官员)不禁,公私营干,夜食于此故也”; “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宋朝女性并非“躲在深闺无人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她们也是可以享受都市夜生活的,《东京梦华录》说,汴梁的潘楼东街巷,“北山子茶坊,内有仙洞仙桥,仕女往往夜游,吃茶于彼”。宋人的夜生活当然不仅仅是逛街、购物与吃喝,还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生动的夜市文化,瓦舍勾栏里昼以继夜的文娱表演自不必说,算卦摊子亦是夜市上的热闹所在,是宋朝夜市文化的一部分。《梦粱录》说:“大街更有夜市卖卦:蒋星堂、玉莲相、花字青、霄三命、玉壶五星、草窗五星、沈南天五星、简堂石鼓、野庵五星、泰来心、鉴三命。中瓦子浮铺有西山神女卖卦、灌肺岭曹德明易课。又有盘街卖卦人,如心鉴及甘罗次、北算子者。更有叫‘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卖卦者。有在新街融和坊卖卦,名‘桃花三月放’者。”这些卖卦的高人为了招徕顾客,都给自己的卦摊起了噱头十足的名号,什么“五星”“三命”“时运来时,买庄田,取老婆”之类,跟今日的广告词差不多。宋代民间市井的夜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喧哗、热闹,甚至让皇宫中人都生出羡慕来。话说一日深夜,宋仁宗“在宫中闻丝竹歌笑之声,问曰:‘此何处作乐?’宫人曰:‘此民间酒楼作乐处。’宫人因曰:‘官家且听,外间如此快活,都不似我宫中如此冷冷落落也。’仁宗曰:‘汝知否?因我如此冷落,故得渠如此快活。我若为渠,渠便冷落矣’”。市井间的喧哗将豪华的皇宫也衬托得冷冷清清,这应该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吧,在未来的朝代也极少听说了。如果一千年前就有卫星地图,人们将会发现,入夜之后,全世界许多地方都陷入一片漆黑中,只有宋朝境内的城市,还是灯火明亮。诗人刘子翚在北宋灭亡后写过一首《汴京纪事》诗,回忆了汴京夜生活的如梦繁华:“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昔日的繁华,今日的苍凉,让诗人感慨万端。推荐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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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如果能穿越,请一定去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