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侠像。引自郑宛华等编《西塘先生文集》(1995年)
北宋熙宁七年(1074)三月二十六日,一封紧急密报,经快马递送到银台司。(银台司负责接收全国奏状、案牍,抄写条目经通进司上送皇帝,及发付有关部门,督促及时处理。)午后,宋神宗收到密报,打开一看,是一幅《流民图》和一封奏状。《流民图》的背景是汴京城安上门外!只见图中风沙霾曀,成群的灾民,扶老携幼,塞满大道。有的挖野草、剥树皮,掺一点米糠、麦麸,聊以裹腹;有的披枷带锁,拆屋卖房,偿付官债……个个瘦骨嶙峋,愁容满面,衣衫褴褛。
臣伏睹去年大蝗,秋冬亢旱,以至于今,经春不雨,麦苗枯焦,黍粟麻豆,粒不及种。旬日以来,街市米价暴贵,群情忧惶,十九惧死……天下之民,质妻卖儿,流离逃散;斩桑伐枣,拆坏庐舍,而卖于城市,输官籴粟,遑遑不给……谨以安上门逐日所见,绘成一图,百不及一。文章指出,汴京安上门在天子脚下,百姓生活已如此艰难,令人咨嗟涕泣,“而况数千里之外,有甚于此者哉”?造成这一悲惨现实的根本原因,“皆由中外之臣,辅相陛下不以道”,施政不以“爱养黎庶”“人人富寿”为旨归,而以“充满府库,盈溢仓廪,终以富衍强大胜天下”为目标。文章抨击王安石为代表的变法派“劓割(残害)生民”;指责台谏“不敢言事”;痛斥其余辅弼之臣“皆贪猥近利”之人;批评神宗“以爵禄驾驭天下忠贤”。并大声疾呼:“臣愿陛下开仓廪,赈贫乏;诸有司敛掠不道之政,一切罢去。”最后,作者慨然表示:“如陛下观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上书人是监汴京安上门郑侠。(监门:监当官名,负责守门或收门税。安上门,是汴京西南城门)郑侠在奏状里说,如果宋神宗听从了自己的建议,改正了错误的施政,十天之内仍不下雨,便请将自己公开诛杀于宣德门外;如果上天有所感应,也请皇帝追究自己越级奏事的罪行。总之,无论后续情况如何,郑侠都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截图引自《西塘集》(四库全书本)。郑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年间,随父宦游江宁,拜入王安石门下。治平四年(1067),中进士甲科,任光州司法参军。不久,王安石入参大政,兴利除弊,言无不行。郑侠素来敬重老师,对每项新法的推出,都抱持极为积极正面的看法,在写给王安石的信中,他曾说:“凡命令之初下,士民稍有识者,莫不欢欣鼓舞。”(郑侠《上王荆公书》)在光州时,郑侠处理的几桩疑难案件,上报朝廷后,也深得王安石赞许。师生二人虽相隔千里,依然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感。可是,随着变法的逐步展开,身在地方的郑侠失望地发现,新法“行之未几,往往败坏”。这使他感到无比忧虑。因此,熙宁五年(1072)春,任满回京时,他便决定沿途访问田父野老,多方了解新法推行的具体情况,研究之所以败坏的缘由。
根据他的调研,变法不如人意的原因,主要在于“贪缪之人急功而要利,督促以成就,不念民之休戚,势之缓亟可否”。以青苗法为例,官吏们为了个人政绩,发放青苗钱时,破坏自愿请贷的原则,“强而与之者常半”;回收贷款时,“又不稍缓其期,谷米未及干,促之已急”。在官吏们穷凶极恶的追逼下,民户不得不将辛苦收获的粮食,贱价出卖。立法本意是救济贫乏、抑制兼并,而实际效果却正好相反。“无知者便谓青苗为不善,不知贪暴之吏坏之也”。郑侠回到汴京后,师生相见,十分欢喜。再次登门拜访时,王安石建议他参加律法考试。王安石推行贡举法改革,设立“新科明法”,考试断案、刑名、《刑统》义等,重点考察应试者的实际司法能力。郑侠回京时,正当试法之令初行,选人通过律法考试,即可改为京官。
王安石建议郑侠参加律法考试,无疑是指出一条仕宦捷径,也表明了自己对郑侠的欣赏,相信以他的能力,应付这类考试绰绰有余。但郑侠婉言谢绝了。第三次见面时,王安石问郑侠近来有何见闻,郑侠早就想找机会禀报自己对于变法的思考。可是话刚出口,王安石便表现出明显的排斥态度,原本亲密的师生情谊,顿时蒙上了些许阴影。此后,出于强烈的自尊,郑侠不再主动前去拜访,但每日辗转反侧,郁郁忧思。他相信王安石的人品,也对老师怀着深厚的感情,担心老师被那些“苟学以求合于先生者”蒙蔽。因此于公于私,自己都不应也不忍就此沉默不言。他一次又一次深夜秉笔,将自己沿途收集的百姓呼声,以及自己的思考,写成书信,寄送给王安石。过了一段时间,郑侠通过吏部铨选,得到监在京安上门的差遣,王安石听说后很不高兴。熙宁六年(1073)社祭,王安石的仪仗从安上门回城,郑侠作为本门监官,按规定在路旁恭迎。王安石一见,恻然伤感,深觉屈才,不禁停步执手,关切地询问他的近况。第二天,王安石又派儿子王雱来传话,打算和朝中几位大臣一起,举荐郑侠参加律法考试。但郑侠婉谢道:“朝廷新立此科,选拔习法之士,必使无丝毫滥得,方可示范后人。我素来未曾修习律法,只不过在光州时,遇到四五件疑案,主管官吏处置不合情理,而我身为法官,不得不详审。于是对与案件相关的法律条文,进行了仔细研究,以求得更加妥善的处置。丞相便以为我明习律法,其实所知有限。若贸然应试,是以不能为能,误丞相之知,以茍求进取。我郑侠即便贫饿乞讨,也不敢为此欺天罔人之事!”我们无法揣测郑侠的真实想法,但这番话在当时语境下,也可做另一番理解。王安石认为,“礼、乐、刑、政”,是圣人创立的治国之术,四者缺一不可。但当时士大夫更普遍的观点则是:“为士者果能知道义,自与法律冥合。”(司马光《起请科场札子》)有道义即能通法律,不必专门学习。让青年士子学习断案、刑名、讯囚,会将他们培养成刻薄小人。这种观点在传统社会极具影响力,也是汉代之后律学衰微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基于这一思想背景,朝廷新兴律学的种种举措,在士大夫群体中颇遭非议。熙宁六年(1073)三月二十四日,王安石兼任提举修撰国子监经义,设立修经局,需要选拔几名才学精博的官员,想趁此机会,延聘郑侠为经义局检讨。曾派侄婿黎东美,转达自己的意思。但郑侠说:“检讨的职责是查漏补缺、正讹纠谬,我读书不多,怎能胜任如此重要的职位?”并通过书信、诗歌,向王安石表达了愧谢之情。不久,黎东美再次前来,详细传达了王安石的意思:“凡人仕宦,都须先改京官,然后可以别图差遣,介夫为何如此偏执?”郑侠回答道:“我这次回京,本意只想求一席之地,可以继续师从于丞相门下,并不在意官位的美恶高低。不承想,如今丞相位高权重,开口无非以爵禄为先,接纳天下之士如此而已吗?丞相若真想提携郑侠,何不好好看看我之前呈上的那些建议?若能择其一二实行,使我进而无愧,岂不更好?”此后,他又通过口头传话和书信等方式,多次向王安石表达自己对市易法等的不同意见。几个月过去,朝廷对市易法的推行,虽有部分政策的微调,但远远未能达到郑侠心中的期望。十月,王韶收复河、洮、岷、叠、宕五州,举朝欢腾。庆祝酒筵上,王安石作《何处难忘酒》,诗曰:郑侠写诗与王安石唱和,主旨却截然相反。王安石歌颂宋神宗为尧舜,郑侠则称现实世界十室九空,忠言难以抵达宋神宗的耳边。截图引自《西塘集》(四库全书本)。
十一月,郑侠再次致书王安石,痛陈市易务收取免行钱、市例钱之弊,并痛心疾首地指出:先生信任的都是与自己观点一致的人,“虽先生之子弟,不得一言以间其毫发”(郑侠《上王荆公书》);而忠义之士,只因其不与我同,即便赤诚如血,“其言必不见听”。他无比急切而恳挚地大声疾呼:“先生亦不得而尽知也!”“诚见先生不能无误也!”四、小守门官决定拼死一搏
适逢大旱连月,到熙宁七年(1074)春,“民间焦熬,殊无生意”(《景定建康志∙郑侠传》)。郑侠在安上门城楼,每天看到城外源源不断的流亡民众,从汴京城外经过,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吃口饱饭的地方。他们“或二三十人,或三五百人,各各自有群伴。然而衣服褴缕,虽车乘之上,亦止是锅釡一二只、破笼、弊甑、瓦器之类”“陂栖野宿,采凫茈野菜之类以为食”(郑侠《流民》)。流民队伍中,也有比较富裕的家庭,他们之所以流亡,则是因为“贫者、小者既已流迁,田无人耕,宅无人居”,社会治安也随之变得极为恶劣,不时有人入室抢劫,与其在家里担惊受怕,还不如跟随乡亲逃亡异乡……每天看到和听到太多悲惨的事情,郑侠越来越难以忍受。他不再对王安石存有幻想,决定拼死一搏,为民请命!他找来画工,以鸟瞰式全景构图法,真实地描绘出安上门外,哀鸿遍野的景象,题为《流民图》,并附上一封奏状,前往閤门司投递,但遭到拒绝。于是,他调用安上门所辖马匹,谎称有紧急密件,直接发往银台通进司。作为本门监官,他清楚地知道,越职言事、擅自调用快马向宫中传递文件,都属违法行为,但在奏状中慨然自陈:北宋东京城(开封)示意图,红圈标识位置,即郑侠担任监门职务之处。
神宗反复翻阅这份奏状和《流民图》,长吁短叹,坐立不安,竟至通宵未眠。三月二十七日,神宗批示,令司农寺调发常平米,不计成本,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减价出售。当时京城米价,每斗已达一百五十钱。在此之前,司农寺、三司曾调集共计一百二十二万斛官米,将米价平抑到每斗百钱,现在再次减到每斗九十钱。此外,神宗还令在京各城门,减收百姓运货出入城门的税额。当天晚上,又令翰林学士承旨韩维进宫,起草诏令。韩维是神宗东宫旧人,又是王安石的好友,变法开始后与王安石渐行渐远。这段时间,韩维多次向神宗反映,当此旱灾之际,民不聊生,但京畿各县仍催缴青苗钱甚急,“往往鞭挞取足,至伐桑为薪,以易钱货”(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他强烈谴责朝廷当政者,兴兵拓土,处之不疑、行之甚锐;减免租税、救民水火,却迟迟而不肯发。每次面见,韩维都极力劝说神宗,“痛自责己下诏,广求直言,以开壅蔽”(同上),大赦天下,以和人情。三月二十八日,韩维起草了皇帝诏书,三月三十日由中书正式颁发全国。诏曰:朕涉道日浅,晻于致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求惟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大灾之年,皇帝下诏罪己,广求天下直言,原是惯例。然而,对于变法与反变法两大势力缠斗已经超过五年的北宋政坛而言,显然又不只是惯例而已。这道诏书无疑释放出了一系列政治信号:首先,“上与安石如一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其次,神宗似乎开始认同“变法违逆天道”的说法。熙宁二年(1069)以来,每有自然灾害或异常天象出现,反变法派必定借以论奏新法,王安石曾无数次进行辩驳,以往他都能成功地说服神宗,这一次却失败了。接下来的几天,朝廷又连续发布了一系列免税、减刑、以工代赈等救灾措施,并暂停成都置市易务的计划,暂停受灾各路推行方田法、保甲法的进程,同时加大力度,祈祷郊庙社稷、宫观寺庙。四月六日,汴京城终于迎来了一场大雨。四月七日京师雨足,群臣恭贺,奏请神宗皇帝御正殿、复常膳。欢腾过后,神宗将郑侠的奏疏和《流民图》出示给诸位辅臣,责备道:“卿等常说法度修明,礼乐兴行,民物康阜,虽唐虞三代无以过,如今民间竟如此凄惨。”众辅臣一齐惶恐谢罪,王安石更是神色惨然。神宗问:“卿可曾认识郑侠?”王安石答:“尝从臣问学。”这一天,神宗传旨,免除了郑侠擅发马递之罪。(来源:腾讯新闻)
本文节选自《王安石传》,崔铭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1年出版,已获出版方授权。原文略长,有删节。大小标题系编辑所拟。原标题是《郑侠决定拼死一搏,为民请命》。
作者简介:崔铭,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博士后,现任同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出版有《智者在苦难中的超越:苏轼传》《达者在纷争中的坚持:欧阳修传》《张耒年谱及作品编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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