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后日本：脱胎换骨的改造

日本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不说虚无缥缈神武大神，只从有确切记录与中国东汉的交往算起，就有超过1900年的历史。

和动辄三五千年起步的文明古国比，这样的历史也许不算什么，但和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相比，算是很漫长了。

更奇特的是，日本的古代文明相当连贯，从来没有被外来征服者中断过。蒙元曾两次做出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尤其第二次战争，台风帮了很大忙，日本得免于被蒙古人征服。

这种经历给日本种下了“神国”的种子。此后日本历次对外战争，无论侵略朝鲜、甲午战争还是日俄战争，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都能看到这种狂妄思想的痕迹。

二战结束后，盟军占领了日本。虽说是以盟国的名义占领，实际占领军是美军。盟军最高司令麦克阿瑟登陆日本时，报纸评论他，“仿佛二十世纪的拿破仑皇帝一般”。千年神国不被征服的神话，至此破灭。

美军占领日本前，日本政体的核心是君权神授，军人政客打着忠君报国的大旗，肆意散播政治狂热。这是日本军国主义发酵的基础。

美国人要根绝军国主义，就要打破对天皇的迷信。出于政治需要，天皇不能被处死，甚至不能被审判，美国人只能另想办法给天皇祛魅。

9月27日，裕仁天皇确认自己不会被审判之后，决定拜见日本实际的最高统治者。惊惶痛苦中天皇移驾美国使馆，第一次见到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的态度很友好，不过他提出一个让现场日本人难堪的要求：两人合照，登在报纸上。时势面前，裕仁天皇不得不照做。

这张照片刊出后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冲击。此前的天皇是神一般的存在，现在屈尊枉贵，亲自到盟军司令部拜见，谦卑之意不言自明。

麦克阿瑟人高马大，两手叉腰，霸气十足；天皇形象卑猥，诚惶诚恐，看起来胆怯懦弱极了。皇威扫地，那些还在幻想着奋起一击的军国主义余孽，心态蓄势被冲垮了。

觐见完麦克阿瑟，1946年元旦，裕仁天皇颁布“人间宣言”，宣布自己是人而不是神。百姓和天皇乃是依托于“互相信赖互相敬爱”的关系，“并非是单靠神话传说而生出”。

长久以来，日本统治者编织“大和民族素质更优””大和民族是神的后代“等种族主义宣传，将民众推向战争。“人间宣言”否定了这种宣传，教导民众以和平姿态参与国际关系。

高烧不退的日本民族主义，到二战后基本消失了。当代日本人是对民族主义最不感冒，甚至是非常警惕的国家——这一点可能和很多人的认识并不相同。

战后初期，日本经济陷于瘫痪之中，物资配给和秩序维持，全都依赖美军。驻军只有约50万，分布在大小城市的战略要地。

没有民众和基层官僚配合，难以维持社会正常运转。在上的天皇心惊诚服以后，在下的民众接受美军安排，也变得丝丝入扣。

麦克阿瑟讲过一则笑话：给日本的士兵发药片，告诉他们每天服3次，他们一有机会就会把药扔掉。如果在盒子上写明“天皇要求每天服用3次”，他们就会老老实实按照指示服药。

这也是为什么麦克阿瑟竭力想要天皇臣服，同时还要保留天皇的原因。

从国家主义角度说，祖国战败投降，异国统帅越过天皇，直接发号施令，这是很耻辱的事情。

战争结束初期，大量日本爱国者不堪忍受亡国奴的屈辱，纷纷自杀。绝大多数日本人选择了接受现实。尽管前途未卜，生活总得要继续。

美国人认为，日本这个国家，在权力的深渊里待得太久了，国民满脑子是等级观念，忠君报国的思想。改造日本，除了让天皇走向人间，更重要的是社会各方面的深刻改造。

首先，铲除旧的权力结构。1945年9月2日，麦克阿瑟发布第一号命令，宣布解散日本陆军、海军和空军，解除所有日本军队的武装并复员；规定军工厂停产，废弃有战斗力的军备。秘密警察组织特高课被取缔。

旧军队的荣光完全破灭，战争机器被摧毁，“政府对议会负责，议会对选民负责”的现代政治体制，才能真正在日本建立起来。

随后，重写日本宪法。明治宪法主要围绕天皇权力来安排，而战后宪法里，天皇变成权力有限的政治偶像。军队也被剥夺了发动战争的权力。

新宪法用很大篇幅规定各种民权，包括言论、结社、通信及信仰的自由。这些都抄自西方的人权法案，也是日本长久以来缺乏的。

美国人简单粗暴，采用移植方式来改造，居然收效甚好。战后日本人民的权利保障，完全不输给欧美国家，长久折磨人民的战祸源头，也被消除了。

美国人对日本经济也进行了重整。大财阀被解散重组，农民土地权利得以确认，企业家精神被鼓励。

举个例子来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后，一位名叫小川菊松的图书编辑意识到，战后日本的英语会话需求将十分巨大。他编辑了一本《日美会话手册》，当年销量就达到350万。

想想看，没有美国人对经营自由的保障，这样“媚敌”的商业活动，怎么可能施行。

美国人对日本的改造是精心策划的，他们为此制订了一本题为《日本人再定位》的机密文件，专门解决日本改造问题。

这份文件列举日本人普遍存在的封建主义观念、等级差别意识、崇尚暴力和屈从权威，盲目自大等特性，并给出针对性的教育方案。

甚至日本人的一些旧习，比如男女混浴，不讲卫生，迷信神道，美国人也加以干预和纠正，只是这种“移风易俗”总体有限，难以深入，日本还是大量保有他们传统的文化。

美国人经营日本，将其训练为盟友，有自身战略的考虑。美国人打朝鲜战争，需要稳固的后方；要维持太平洋宁静，要遏制苏联扩张和中国崛起，使日本成为红色浪潮的“防洪波”。

这些国际环境，决定了美国对日本改造的走向。权谋和诡计之外，还有没有更高的人类价值呢？大概是有的。麦克阿瑟登陆日本后，发表了一道充满理想主义的演讲。

代表着地球上大多数人民的我们，并不是带着怀疑、恶意、憎恶的念头聚集到这里来的。

从过去流血与杀戮当中，在自由、宽容、正义之下，创造出建立在信赖与理解的基础之上的、能够带给人们尊严与希望的更加美好的世界，是我所热切盼望的。这也是整个人类所期望的。

这当然是一种宣传，可从改造效果来看，这个理想化的目标，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此前狂暴的日本国家机器被驯化，人民没有过得更糟，而是迎来了经济起飞。

经过半世纪奋斗，现代日本成为发达国家的典范，人民享有极高的生活水平。整个国家的形象焕然一新。这就不难理解，为何日本被美国征服后，有那么多日本人怀有衷心的感激。

如果要预测中国的未来，必须了解中国的历史；假如要知道中国的近代，必须通晓日本的近代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晚清的近代化，就是明治精神的产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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