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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鲁迅为什么写不了长篇小说?

羽戈 少数派文库
2024-08-15

鲁迅的文字


鲁迅死后,蔡元培称赞他的文字不可多一字,不可少一字。不可多一字,多则影响文字的精炼,不可少一字,少则影响文字的清晰。这正契合我对文字的审美,一是精准,二是精简。当然精简过头,不免晦涩,这是鲁迅文章不如知堂的一点。对此他亦有自知之明,在致许广平信中,他曾谈及钱玄同的畅达文风:“……例如玄同之文,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效力亦复很大。”(胡适也是这一路,而且更具代表性)他自己的文字,“意在简练,稍一不慎,即易流于晦涩”,“我的东西却常招误解,有时竟出于意料之外”(《两地书》,1925年4月14日)。

徐梵澄谈鲁迅杂文:“文章简短,专论一事,意思不蔓不枝,用字精当;而多出之以诙谐、讽刺,读之从来不会使人生厌。”然后发掘其渊源,认为相比唐宋八大家、桐城派等,更可能“出自治古学或汉学的传统”:“治古学,如编目录、作校刊、加案语、为注解等,皆须简单明白,有其体例之范限,用不着多言。此在用文言与白话皆同,文章技巧,已操持到异常熟练了,有感触便如弹丸脱手,下笔即成。”对此他有一个精深的总结,叫“文体出于治学”(徐梵澄《略说杂文和<野草>——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作》)。此外,鲁迅早年有一段抄写古碑的岑寂生涯,我以为这也锻造了他的文风。若参照以书法,鲁迅的文字,正可比魏碑。

鲁迅写文章,自言“爱用反语”。揣度其意,一是善于正话反说或反话正说,这是讽刺的常规手段;二是善于转折,一句话中,常用后半句推翻前半句,或者荡开一笔,形同补刀,使得文气跌宕,立论愈发锋利,读来有触目惊心之感。试看这样的句子:“革命文学家风起云涌的所在,其实是并没有革命的。”(鲁迅《革命文学》)“约翰穆勒说:专制使人们变成冷嘲。而他竟不知道共和使人们变成沉默。”(鲁迅《小杂感》,其实还有一种更可悲的情形:身披共和之皮的专制,则使人欲沉默而不得)

鲁迅为什么写不了长篇小说?


有人责难鲁迅未能写出长篇小说,从而质疑其大师地位。这显然是皮相之谈。当年鲁迅连诺贝尔文学奖都不曾放在眼里,大师头衔,更如浮云。不过他与长篇小说无缘,的确是一个值得考究的问题。他这一生,曾两次起意写长篇,一是1920年代初,计划写一部以杨贵妃为主题的长篇,二是1930年代初,计划写一部以红军为主题的长篇,不幸俱告夭折。这背后最关键的原因,如鲁迅自语:“创作既因为我缺少伟大的才能,至今没有做过一部长篇……”(《鲁迅译著书目》,1932年4月29日)长篇小说的创作才能,窃以为一指架构或格局,二指叙事,三指体力,这三点,鲁迅皆有欠缺,他的架构与叙事能力,只适宜中篇或短篇写作,至于体力,则属下乘。

当局者清,旁观者更清。李长之《鲁迅批判》认为鲁迅“缺少一种组织的能力”,思想亦无体系,所以便于写杂感,而无法支撑长篇小说的结构。钱锺书亦云:鲁迅的短篇小说写得非常好,但是他只适宜写“短气”(short-winded)的文章,不适宜写“长气”(long-winded)的文章,如《阿Q正传》都显得太长了,应当加以修剪才好(水晶《两晤钱锺书先生》)。

此外,文字风格也是一大因素。1931年12月27日,鲁迅答《北斗》杂志问“创作要怎样才会好”,第四条云:“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决不将Sketch材料拉成小说。”Sketch即速写。删繁就简,正合文章之道。不过这么一来,鲁迅显然只适合写中短篇,而难写长篇。

李长之《鲁迅批判》还曾从性格角度分析鲁迅何以不能写长篇小说:“这种不爱‘群’,而爱孤独,不喜事,而喜驰骋于思索情绪的生活,就是我们所谓‘内倾’的。在这里,可说发现了鲁迅第一个不能写长篇小说的根由了,并且说明了为什么他只有农村的描写成功,而写到都市就失败的原故。这是因为,写小说得客观些,得各样的社会打进去,又非取一个冷然的观照的态度不行。长于写小说的人,往往在社会上是十分活动,十分适应,十分圆通的人,虽然他内心里须仍有一种倔强的哀感在。鲁迅不然,用我们用过的说法,他对于人生,是太迫切,太贴近了,他没有那么从容,他一不耐,就愤然而去了,或者躲起来,这都不便利于一个人写小说。宴会就加以拒绝,群集里就坐不久,这尤其不是小说家的风度。”这番话只怕见仁见智。李长之所云长篇小说,大概特指现实主义而言,故而要求小说家“得各样的社会打进去”“十分活动,十分适应,十分圆通”,同时“内心里须仍有一种倔强的哀感在”——这一点最是要命,最为今人所欠缺。

鲁迅的诗歌


与小说、杂文不同,鲁迅的诗歌创作,纯属无心插柳。郭沫若为《鲁迅诗稿》作序云:“鲁迅先生无心作诗人,偶有所作,每臻绝唱。或则犀角烛怪,或则肝胆照人。”犀角烛怪一语,出自《晋书·温峤传》:“峤旋于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云其下多怪物,峤遂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出,奇形怪状。”后指诗文深刻,可照出世间万象,用在鲁迅身上,倒也贴切。至于肝胆照人,则是鲁迅诗歌的特长。

手边有一本鲁迅诗集,与散文合编,收录逾六十首,古体、近体、新诗,五言、七言,绝句、律诗等,无所不有。最早一首作于1900年初,名《别诸弟三首》,其时鲁迅虚龄二十,诗风已成,如“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等句,足见老练,依稀宋人风范。最后一首作于1935年10月间,名《亥年残秋偶作》:“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尘海苍茫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雄深雅健,沉郁顿挫,正应了郭沫若所鼓吹的绝唱。

作律诗其实还得有心,平仄之讲究,起承转合之顾及,多少会束缚诗人的手脚。相形之下,那些打油诗,才是鲁迅的无心之作,嬉笑怒骂,挥洒自如。如1931年作《赠邬其山》,邬其山即内山完造:“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虽然赠与外国友人,所讽却是眼前国事,句句皆有所指。再如《教授杂咏四首》,咏钱玄同、赵景深、章衣萍、谢六逸四人,“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辨证法。”“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读来简直令人喷饭。与那些《无题》相比,完全是两种风味,海参与白菜,都不可或缺。

前些年玩微博,曾与刀尔登先生闲聊鲁迅诗,我挑出最喜欢的三句:“其一:万家墨面没蒿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其二: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其三: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并谓第一句置于杜工部集中,亦是上等(顺道一说,鲁迅近体诗精于炼句,整体时而缺乏佳构)。刀公则挑出一手五律,认为可视作当世的绘像:“大野多钩棘,长天列战云。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下土惟秦醉,中流辍越吟。风波一浩荡,花树已萧森。”



鲁迅作品之重要,毫无争议;但鲁迅作品版本之多、选择之难,也有目共睹。迄今为止,能同时满足重读鲁迅、品读鲁迅、致敬鲁迅、收藏鲁迅的版本,唯有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
◎“一字未删改版的《鲁迅全集》”
民国的书报审查不可谓不严,鲁迅生前作品,多次被国民党当局毁禁。但《鲁迅全集》出版时,他生前的那些“政敌”们却尽释前嫌,携手突破审查制度:除了蔡元培、宋庆龄等人的支持,国民党“文胆”陈布雷不顾反对声,当众支持,宣传部长官邵力子更是批示:“对此一代文豪,决不能有丝毫摧残”……这才有了“一字未删减版的《鲁迅全集》”的问世。鲁迅遗孀许广平感叹:“实开中国出版界之奇迹”。
◎最懂鲁迅的人,组成空前绝后的“出版阵容”:
1938年版的《鲁迅全集》拥有中国出版史上空前绝后的“出版阵容”,——蔡元培、宋庆龄亲自挂帅,担任正、副主席,胡适、茅盾、周作人任编辑委员,柳亚子、唐弢收集摘录,郑振铎标点,王任叔编辑,朱础成校对等等,近百名顶级学者、作家、出版人不计报酬的参与贡献,他们不但是最懂鲁迅思想,也是少有的在出版时摒弃个人偏好,忠于鲁迅文字的人。 ◎对1938版《鲁迅全集》的完美复刻
为了让更多人品读鲁迅、神交鲁迅、收藏鲁迅,让鲁迅作品传家。在鲁迅逝世八十周年之际,上海科技文献出版社怀着敬畏之心,携手上海图书馆以馆藏1938年版《鲁迅全集》珍本为底本,精心一比一复刻了此书。
繁体竖排,保留“原汁原味”的文化与历史底蕴,八十克双胶纸印刷,并对原版进行了高清修图,使观感和手感都更加舒适,堪称一套专门为弥补“收藏空缺”而生的“珍本影印复刻版”,放在书架上尽显审美与品味。先知书店取得全国独家授权。长按下图,识别图中的二维码,即可一键收藏:

来源:羽戈1982,作者: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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