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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兵: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自白



 


张小兵

中学高级教师

江苏省鲁迅研究会理事

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理事

南京市中语会理事(阅读研究中心负责人)

南京市高中语文中心组成员

南京市优秀青年教师

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语文教研组组长



引子:

英国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是以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为原型创作的一部伟大小说。主人公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位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他看上去有一个稳定体面的职业和幸福美满的家庭,却在四十岁时迷恋上绘画,弃家远走巴黎。独自在外的他饱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以“冷酷”对待世人的眼光和言语,最终离开“文明世界”,来到了世外桃源塔希提岛。在塔希提,他找到了自己的艺术生命所需元素,创作出了表现伊甸园的杰作。后来,他染上了麻风病双目失明,临终之前,又命令和自己同居的土著女子爱塔,在他死后将这幅杰作付之一炬。


有人说,读懂一本小说,就是多活一次人生。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这部小说采用第一人称旁观者的视角叙述,使我们在阅读中和“我”一同窥探思特里克兰德的人生轨迹,并不断产生一系列绵长的疑问:他为什么要出走?怎能抛弃家庭如此绝情?他在潦倒之际为何能坚持下去?他究竟是怎样绘画的?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杰作?……这不止像是一次逐步走进其身体内部的旅行,更像是一次险象环生的心灵探险。


如果写小说是要引导读者,逐层挖掘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思想活动,毫无疑问,毛姆是出色的。翻译家傅惟慈在《译本序》中说:“他的笔锋像一把解剖刀”“他对待自己笔下的人物常采取一种医师、‘临床’的冷静态度,既不说教,也很少指出伦理是非,一切留给读者判断。”整部小说中,毛姆很少直接用笔墨展现思特里克兰德的内心世界,下面的“自白”算是笔者对其心灵的一次“窥探”。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


“我告诉你我必须画画儿。我由不了自己。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


读到这句话时,相信大家一定会为这个“点赞”。


是的,我抛弃了“尊贵的”英国人身份,来到艺术气息浓厚的巴黎寻求梦想。贫穷、饥恶、疾病,常如魔鬼一样啃噬着我的肉体,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怎能让我丢弃对绘画的神往?嘲弄、误解、咒骂,从来就没有从我的耳朵和视网膜里消失,但我对这些一向置之不理——真正有理想的人从来都是心无旁骛的。


画室是我的私人领地,或者说是我的王国,我就是国王,虽然这里常常是“破败不堪”“家徒四壁”。我对一味沉溺在对过去画家的模仿中的绘画厌恶不已,荷兰画家施特略夫的画室就让我受不了,石膏像、名人画复制品……他狂热地爱着这些曾经的伟人,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要知道,艺术从来都是有灵魂的,拥有灵魂的人才能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盲目的热情只会将自己灼伤,以致于烧毁。莫奈、赛尚、梵·高对我而言只是一个个过往的名字,他们都不是我的老师。我只遵循内心的召唤,线条、形状和颜色都是我的奴仆,它们构成的画面就是心灵的密码,灵魂才是我的导师。我要表现的不是灯光照射下的精致客观世界,而是潜流暗涌,或者一闪而过,或者静若止水的无垠内心。纤毫毕现、精细传神也不是我的追求,它们必须是扑面而来的震动,或者“莫名其妙”“不由自主”的震撼。


▲《月亮与六便士》


我的画不是用来展览而后出名的,也不是拿来换钱而后锦衣玉食的,绘画于我只是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我必须用绘画来拯救自己猥琐、平庸的生活,也只有绘画才是我活命的理由。我一直在向前走,必须为自己的灵魂或者绘画,找到一个屏蔽了物欲和名利的,没有闲杂人等打扰的清净世界。


在偏远的塔希提岛上,我找到了灵魂漫游之后的归宿。“原始的”塔希提让我心醉神驰,整齐、干净,洁白、文雅,绚烂的色彩激荡着我的内心,纯朴、善良、死心塌地、毫无索取地爱着我的爱塔让我心无挂碍。很庆幸,高速运转的艺术生活,让我甩掉了沉重的肉身,拥有了一颗纯净的灵魂,我将这颗灵魂安放在岛屿的深处。叠抱的山峦,高大的芭蕉树,旺盛茂密的椰林,带凉台的本色木屋,梨树、芒果树……这些都是我创作的源泉,随处可以见到“使自己的灵感开花结果不可或缺的事物”。


啊,伊甸园,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世界!椰子树、榕树、火焰花、鳄梨……还有撕去疲惫伪装的赤身裸体,我拿起画笔,跟随着灵魂的步伐,在木屋巨大的四壁上游走。自然、自由,短暂、永恒,宇宙、人类,心灵、灵魂,崇高、冷漠,美丽、残忍……绘画已经不是目的,喷薄才是我的状态。我倚靠在门框上,凝视着自己的作品,天使从眼前飞过,心头飘来一阵远古的歌声……


病菌从来就不嫌路途遥远,可恶的麻风病剥夺了我的健康和赖以生存的经济基础,肌体在病菌形成的巨大磨盘中变得千疮百孔,然而我的灵魂却获得了无边的自由。我肉体的眼睛已经瞎了,但灵魂的双目却睁开了,我彻底解放了,生命正由萧索的光明走向葱茏的黑暗!大恐惧来临,我格外的镇定,缠绕不休的魔鬼都被我赶出了家园。作品既已完成,又何必留在尘世供人指指戳戳,傲慢的眼神或者下跪的双膝都会让我觉得屈辱,索性付之一炬,就像我的灵魂一样燃烧吧!


在漫长的黑暗地下岁月里,我感受到了从光明地带传来的微风。是的,我成功了,被活着的人惊呼为“天才”!


“天才”,多么曼妙的词汇!在常人眼中,它是巅峰的云朵,彩虹上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但在我的眼里,它却是一个大惊小怪、惊慌失措的词语。世人只看到我身后成功的结局——一幅画可以换来无数的六便士,却很少能像英国作家毛姆一样在我的灵魂深处探险。是的,我的灵魂沟壑纵横、怪石嶙峋,并不似想象中的那么一览无余。


▲舞台剧《月亮与六便士》剧照


有一点必须告诉大家,我并不是一个值得顶礼膜拜的“道德模范”,更不是世人推崇的“德艺双馨”的典型。如果有人想用我的故事给小孩子们励志,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为了绘画,我在四十岁时放弃了体面的经纪人职业,没有征兆地远走巴黎,让妻子儿女的生活陷入困境;为了充实空虚的心灵,我接受了朋友施特略夫之妻勃朗什的爱,然后决然地抛弃了她……“经纪人”“丈夫”“父亲”“朋友”……我甩掉了一个又一个看上去重要的身份,赤裸着身体跌进了灵魂的河流。


你可以当着我的面骂我“无耻”,也可以对着我的墓穴咒骂三天三夜。我不会责怪你,也不指望人们将我的名字刻在光荣的石碑上,因为你不是我,你也许并不懂我的心。


知道吗?“甩”,虽然就一个字,我却挣扎了很多年。


小时候,我就酷爱画画,固执的父亲认为这不会是一个好职业,替我选择了挣钱的专业。他那被世俗磨得发硬的心,哪里能懂得我柔软的梦想,要知道每个孩子的灵魂深处都有一个天使!尔虞我诈的经纪人生活和天使般的绘画理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谐相处。


后来,我结婚了,太太是一个削尖脑袋想挤入上流社会的女人。我勤奋地工作,换来的是她那无休止的家庭聚会。作家、军官、议员、太太、小姐,汤、鱼、小菜、烤肉、甜食,政治形势、高尔夫球、孩子、戏剧、绘画、天气、度假计划……就这样,我一直在消磨着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交给了这令人费解而又无聊的应酬。克制,克制,再克制,我努力配合着太太的癖好,尽一切可能做“最好的自己”。怎奈,我实在不善于和女客们交往,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她们的脸容常常有些疲惫。而这一切自然都逃不了我太太犀利的眼睛,她总是将焦虑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这让我无可辩驳、无可逃遁。


四十岁那年,小天使从我的灵魂深处飞来,一把将我推进了绘画的河流。我能怎么办?我必须奋力挣扎,拼命地游泳。既然是游泳,就必须甩掉一切可能的负重。太太、儿女有他们的生活,与我的追求格格不入,迟早有一天会将我逼疯;施特略夫泥古不化,他只能是一个讴歌者不能成为一个歌唱家,这样的人不可深交,否则将会压扁我扩张的大脑;勃朗什也许是出于对施特略夫的厌倦,疯狂地爱上了我,然而,这样的爱让我感到压抑,充满了控制感……必须将他们甩掉,否则,我将被淹没直至死亡。


我知道,在世人的眼里,良心是每个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人们说服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然而,我是在游泳,不是走路,我要而且必须做自己的主人,良心不能救我的命!


其实,我是一个不善言辞、更不善于辩论的人,弄不好还会不择词汇地“爆粗口”,这些年我已习惯了一个人在黑暗中抚摸过往、自言自语,但也很难说我已经读懂了自己。有些话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中已经替我说了,还有些话我已经将它们带进了坟墓。我知道,白纸黑字说出来的常常是最苍白的,文字背后的想象才是最丰富、生动的,但愿我的这点自白能让你在阅读时想象更饱满。


我已经挣扎着游到了人生的彼岸,此刻正在幽暗的墓穴里,注视着你们的抉择——究竟是天空明媚的月亮,还是地上发光的便士?   

 (原文刊载于《七彩语文·中学语文论坛》2015年第5期)

编辑丨葛杰

图丨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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