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裕锴 | 绕路说禅:从禅的阐释到诗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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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06|No.173
宋代“文字禅”主要表现为以语言文字去阐释古德公案。然而,宋代禅师也知道,佛门的最高教义(第一义)是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达的,“才涉唇吻,便落意思,尽是死门,终非活路”。那么,怎样解决“不立文字”与“不离文字”之间的矛盾呢?宋代禅师们借鉴并改造了佛经诠释学中“遮诠”的方法,在语言唇吻中杀出一条“活路”来。
佛学对经典教义的诠释有两种方式:一曰表诠,一曰遮诠。表诠是指从事物的正面作肯定的解释,而遮诠则是指从事物的反面作否定的解释。唐代圭峰宗密禅师云:“如说盐,云不淡是遮,云咸是表;说水,云不干是遮,云湿是表。诸教每云绝百非者,皆是遮词;直显一真,方为表语。”宋初永明延寿禅师亦云:“遮谓遣其所非,表谓显其所是;又遮者拣却诸经,表者直示当体。”如果说教门诠释佛经还是遮表结合的话,那么禅门里却是主要采用遮诠。因为“第一义”一经表诠诠释,便成语言垃圾,正如百丈怀海禅师所说,“说道修行得佛,有修有证,是心是佛,即心即佛”,都是“死语”。但是“第一义”总得有方法表达才行,否则宗教的承传很难进行下去。其实,当禅师们在说“第一义”不可说之时,就已是在用“遮诠”说“第一义”。好比画月亮,用线条在白纸上画一个圆圈,这是“表诠”的画法;而在纸上涂些颜料或泼些水墨以作云彩,中间露一个白圆块,烘云托月,这用的就是“遮诠”。
“文字禅”的倡导者惠洪也是“遮诠”的积极倡导者,他在赞颂禅宗初祖达摩的禅法时说:“护持佛乘,指示心体。但遮其非,不言其是。婴儿索物,意正语偏;哆啝之中,语意俱捐。”把“遮诠”视为禅宗正统的诠释方式。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在传统的看法中,达摩的禅法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而惠洪将其理解为“但遮其非,不言其是”,这样一方面表明他的“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故不立文字),而可以语言见(故不离文字)”的一贯观点,另一方面意味着他把“护持佛乘,指示心体”归结到语言的运用技巧上来。其二,传统对“遮诠”的解释是“遣其所非”、“绝百非”,惠洪虽也明白这一点,却有意把它和“意正语偏”联系起来,这实际上是他对“遮诠”这一诠释方法的引申,即除去遣“非”以显“是”以外,也可以“偏”(侧)言以显“正”。显然,所谓“意正语偏”和惠洪称赞的曹洞家风“不犯正位,语忌十成”的诠释方式是相通的。惠洪读过《宗镜录》,应该了解永明延寿禅师对“遮诠”的解释,但他之所以拈出“意正语偏”一词,实在是出于北宋文字禅阐释古德公案的需要。
汾阳善昭禅师创立颂古这一以韵文阐释古德公案的形式,至雪窦重显“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弄,求新琢巧,继汾阳为颂古,笼络当世学者,宗风由此一变矣”。颂古由于与诗歌形式相近,受到士大夫的特别喜爱。而颂古所采用的阐释方式,“只是绕路说禅”,避免正面解说禅旨。“绕路说禅”四字,可以说是宋代一切文字禅的基本特征,和“意正语偏”一样,它也是从“遮诠”方式引申而来。惠洪是汾阳善昭的五世法孙,当然对此“绕路说禅”的方式非常了解。惠洪的贡献在于,他不仅将临济宗的“句中玄”和曹洞宗的“五位偏正”、云门宗的“三句”联系起来,从“遮诠”联想到“意正语偏”,由此关涉到曹洞的“隐显相参”、“不犯正位”和巴陵的“死句活句”等绕路说禅的方法,而且把这些方法引入到诗歌创作和评论中,由此总结出一些“绕路说诗”的具体法门。至于宋代诗人,尤其是苏、黄和江西诗派,则在对禅宗典籍的参究中受到影响,直接把禅的阐释方式转化为诗的表达技巧。
惠洪总结了这样一条作诗经验:“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也。东坡别子由诗:‘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山谷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又曰:‘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见人情如格五,心知世事等朝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后汉书》注云:‘常置人于险处耳。’”以事物的功能作用来代替事物的名称,避免直接描写,使语义显得迂曲。比如王安石的“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两句,用“鸭绿”代水,“鹅黄”代柳,代换的结果,不仅避开直说的乏味,而且使语义更加丰富,获得视觉效果。又如黄庭坚以“管城子”代笔,“孔方兄”代钱,坐实“子”和“兄”,又牵扯出“食肉相”和“绝交书”来,迂曲地传达出读书人不善经营生计的意思。至于苏轼的“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两句,则是暗用《后汉书·党锢传》夏馥剪须变形、其弟闻其言声而拜之的典故,以喻兄弟之别。这是使用夏馥的故事而字面上不出现夏馥之名,用典而不露痕迹,与王、黄诗使用借代词略有不同。当然,使用借代词的习气古代文人早已有之,但在宋人那里变化更多,且更有理论上的自觉。惠洪总结的诗法,在宋人中很有市场。江西诗派诗人吕本中也表述过相近的意思:“‘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沉绵’,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说疾病,而云沉绵。‘颂椒添讽味,禁火卜欢娱’,不说节岁,但云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亦文章之妙也。”这种“言其用而不言其名”的诗法,在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诗中可找出很多例子,如:
缲成白雪(蚕丝)桑重绿,割尽黄云(麦)稻正青。
岁晚苍官(松柏)才自保,日高青女(霜)尚横陈。
冻合玉楼(肩)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眩生花。
小舟浮鸭绿(水),大杓泻鹅黄(酒)。
留我同行木上座(手杖),赠君无语竹夫人(竹几)。
岂意青州六从事(酒),化作乌有一先生。
霜林收鸭脚(银杏),春网荐琴高(鲤鱼)。
政以多知巧言语,失身来作管城公(毛笔)。
遥知更解青牛(老子)句,一寸功名心已灰。
野次小峥嵘(石),幽篁相倚绿。阿童三尺箠,御此老觳觫(牛)。
青奴(竹器)元不解梳妆,合在禅斋梦蝶床。
或以喻依代喻旨,或以谜面代谜底,或以具象代抽象,典故、廋词、隐语纷纷用上,目的似乎都在“不犯正位”。据赵令畤云:“予诗中有‘青州从事’对‘白水真人’,公(苏轼)极称之,云:‘二物皆不道破为妙。’”正表明苏、黄对借代词功能的清醒认识。这种习气也被江西诗派继承下来,如陈师道云:“打门何日走周公(梦)。”饶节云:“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谢逸云:“曲肱但作吉祥卧,浇舌惟无般若汤(酒)。”曾幾云:“从来叹赏内黄侯(螃蟹),风味尊前第一流。”吴坰云:“少日萦心但黄妳(书),暮年鬼使欠青蚨(钱)。”如此等等,不胜枚举。正如钱锺书先生所说:“庆历、元祐以来,频见‘云间赵盾’、‘渊底武侯’、‘青州从事’、‘白水真人’、‘醋浸曹公’、‘汤右军’、‘平头’、‘长耳’、‘黄妳’、‘青奴’、‘苍保’、‘素娥’、‘鹅黄’、‘鸭绿’、‘此君’、‘阿堵’,庄季裕《鸡肋编》卷上至载‘左军’为鸭,‘泰水’为妻母之笑枋。况之选体,踵事增厉。”(《谈艺录》)
值得注意的是,宋人的这种习气与当时的禅门宗风如出一辙,苏轼就曾指出:“僧谓酒‘般若汤’,谓鱼‘水梭花’,谓鸡‘钻篱菜’,竟无所益,但自欺而已。”尽管僧人的目的是出于对佛教戒律的忌讳,但其语言技巧却是标准的“言其用不言其名”,与诗人的借代词并无二致。司马光曾有感于当时的状况:“今之言禅者,好为隐语以相迷,大言以相胜,使学者伥伥然益入于迷妄。”这种情况在江西诗派中同样存在。陈师道有诗云:“险韵廋词费讨论。”任渊注:“《晋语》曰:‘有秦客廋辞于朝。’注云:‘廋,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问于朝也。’”我们有理由认为,宋诗中借代隐语的“踵事加厉”,是与同时代禅门隐语玄言的流行分不开的。这不仅表现在二者形式上的相似,时代上的同步,而且还有具体的事实联系,如宋人颇爱使用的“木上座”一词就出自禅家公案:“夹山又问:‘阇黎与什么人为同行?’师曰:‘木上座。’遂共到中堂,取拄杖掷夹山面前。”又如被苏轼称为“僧自欺”的“般若汤”,已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江西诗派诗人的作品里。而诗与禅的这些文字伎俩,都在于避免直言说破,曲隐其词,所以殊途同归。
陈本明论诗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之类。”所举两例皆苏轼诗,分别出自《栖贤三峡桥》和《宿海会寺》。所谓“体”,指抽象的本体或性质;所谓“用”,指具体的作用或表现。“言体”者,一是空洞浮泛,二是正面直说;“言用”者,一是具体落实,二是迂回包抄。就苏诗而言,“冷”和“静”是“体”,若直言之,了无余蕴;若云“可咽不可漱”、“不闻人声闻履声”,则不仅化空洞为落实,而且避免了字面上的直说。必须指出,“体”和“用”是佛教禅宗颇爱使用的一对概念,如《坛经·定慧品》云:“真如即是念之体,念即是真如之用。”而中国禅从楞伽师时代起便十分重视体用相即之说,到了马祖道一的洪州禅,更由强调向“体”的回归转入对“用”的自觉。禅门公案中常见的以具象语言回答诸如“如何是佛法大意”一类的抽象问题,正是“言用勿言体”的典型。陈本明所拈出的前辈作诗法以及苏轼作品的例证,应该是受到禅宗以“用”代“体”的阐释方法的启示。而这种方法也可以说是“绕路说禅”之一种,比之惠洪的“言用不言名”更接近“遮诠”的精神。
苏轼《枯木怪石图》
事实上,苏轼自己的创作就有明确的理论指导:“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这条诗法在宋代有广泛的影响,宋人大抵认为,苏轼意在反对诗“着题”,即紧扣题目正面描写。如惠洪云:“东坡曰:‘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故其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漫叟云:“世有《青衿集》一编,以授学徒,可以谕蒙。若《天》诗云:‘戴盆徒仰止,测管讵知之?’《席》诗云:‘孔堂曾子避,汉殿戴冯重。’可谓着题,乃东坡所谓‘赋诗必此诗’也。”费衮云:“此言可为论画作诗之法也。世之浅近者不知此理,做月诗便说‘明’,做雪诗便说‘白’,间有不用此等语,便笑其不着题。此风晚唐尤甚。”王直方论“论画以形似”等六句云:“余以为若论诗画,于此尽矣。每诵数过,殆欲常以为法也。”陈善云:“文章要须于题外立意,不可以寻常格律而自窘束。东坡尝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便是文章关纽也。”这条诗法极富包容性,可以引申出很多文艺规律来,但就宋人来看,其精神无非是“绕路说诗”,惠洪理解为“善诗者道意不道名”,与“言用不言名”相类似;费衮理解为做月诗不必说“明”,做雪诗不必说“白”,又似与“言用不言体”有关系;陈善等人理解为不可着题,“须于题外立意”,主张正面题目从侧面做或反面做,这又与曹洞宗的“不犯正位,切忌死语”相关:窘于题则犯正位,不失题便成死语。
“赋诗”而不必作“此诗”,在黄庭坚等人的咏物诗中表现得较典型,正如吕本中所说:“作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如鲁直《酴醾诗》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东坡诗云:‘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此或一道也。鲁直作咏物诗,曲当其理。如《猩猩笔诗》:‘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其必此诗哉?”咏花不描写花之形貌,而代之以两位美男子;咏猩猩笔不描写笔本身,而言阮孚好屐、惠施载书之事。不执着于描写物象外形,不粘滞于题目所定范围,比喻多于形容,用典多于白描,联想多于直觉,理性趣味多于感官美感,这不正是“不是无身,不欲全露”的曹洞家风吗?
就禅学渊源来看,黄庭坚和陈师道都倾向于临济宗,但他们的诗却常常被人喻为“参曹洞禅”。这一矛盾的现象不难解释,禅宗发展到北宋后期,临济、曹洞、云门诸家的禅法已倾向合流,特别是在阐释古德公案的方法上,多有一致之处。因此,尽管黄庭坚曾声称“余旧不喜曹洞言句,常怀泾渭不同流之意”,但也最终承认洞山老人“作百衲被,岁久天寒,方知用处”。曹洞禅法主张“事理俱融”、“回互旁参”,设“五位君臣”,显得繁琐复杂,与临济宗机锋峻烈大为不同,所以不为黄庭坚所喜。但曹洞宗“不犯正位,切忌死语”的精神,却对黄庭坚、陈师道的诗风有一定影响。前面曾举过黄庭坚《寂住阁》诗中“急流水上不流”一句,其思想出自僧肇《物不迁论》,但也可能与洞山良价《玄中铭》中“用而不动,寂而不凝”、“清风偃草而不摇,皓月普天而非照”的思想有关。而黄庭坚有两句诗形容陈师道的诗法:“十度欲言九度休,万人丛中一人晓。”江西诗派诗人曾幾(吉甫)认为这两句“此正山谷诗法也”。另一江西诗派诗人李彭也在诗中说过类似的话:“十事欲言还九休。”值得注意的是,“十度欲言九度休”正好用的是曹洞宗道膺禅师的话头:“十度拟发言,九度却休去。”由此可见,黄庭坚及江西诗派不仅熟悉“曹洞言句”,而且借以喻诗,任渊评陈师道诗“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不过是代表同时代诗人的普遍看法罢了。
相对于苏轼来说,黄、陈之诗更迂回曲折,含蓄隐晦,更接近于“遮诠”或“绕路说禅”。试看陈师道诗,其《别三子》云:“夫妇死同穴,父子贫贱离。”任渊注“死同穴”句曰:“其意则谓夫妇生常别离,至死方获同穴,此所以可悲也。”不正面说生常别离,而从反面说死同穴,这就是“遮诠”。这里化用了《诗经·王风·大车》“穀则异室,死则同穴”的诗意,熟悉《诗经》的读者自然会从“死同穴”的语表意义上,体会到“穀(生)则异室”的深层含义与悲痛的感情色彩。又如《次韵苏公西湖徙鱼三首》其三云:“堂下觳觫牛何罪?太山之阳人作脍。同生异趣有如此,缾悬瓽间终一碎。”“堂下觳觫”句典出《孟子》,以指“仁”;“太山之阳”句典出《庄子》“盗跖脍人肝而餔之”,指“不仁”。这几句诗的含义正如任渊注所说:“此诗言仁与不仁,趋向各异,而不仁者鲜有不及。如瓶与鸱夷所居不同,要之鸱夷保全而瓶终不免也。”此诗题为“徙鱼”,却从“牛觳觫”、“人作脍”说起,从侧面接近求“仁”的主题,这合于苏轼赋诗不必此诗的要求。然而,要懂得“瓶悬瓽间终一碎”的寓意,还得熟悉《汉书·陈遵传》所载扬雄《酒箴》:“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一旦悬碍,为瓽所轠,身提黄泉,骨肉为泥。自用如此,不如鸱夷。……”显然,陈师道诗在“同生异趣”之后,省掉了与“瓶”对比的“鸱夷”。诗意半吞半吐,“不欲全露”,的确闪动着曹洞宗似的语箭言锋。又如《送苏公知杭州》诗:“平生羊荆州,追送不作远。岂不畏简书,放麑诚不忍。”元祐四年,苏轼出知杭州,道经南京(今河南商丘),陈师道为徐州教授,越法出境至南京送苏轼。这几句的大意是:自己为了远送苏轼,虽畏惧不许私出的法令,但为了表达师友之谊,冒犯法令也在所不惜。任渊注“放麑”句曰:“此句与上句若不相属,而意在言外,丛林所谓活句也。”“放麑”的典故出自《韩非子·说林上》,是说孟孙获麑,使秦西巴持之归。其母随之而啼,秦西巴不忍而放之,遂遭孟孙斥逐。任渊认为,陈师道用此典故的含义是:“观过(指越法的过错)可以知仁,后山越法出境以送师友,亦放麑之类也。”这几句用了几个互不相关的典故,再加上前后文语境的跳跃,因而意义十分复杂晦涩,造成一般读者读诗时的“视境中断”,如坠五里云中。读陈师道诗的困难,不在于找到典故的出处,而在于如何在那些毫不相干的典故中找出潜藏的意义关系来,如何在欲说还休的羞涩中去体会“十成”语意与“正位”诗旨。“万人丛中一人晓”,这“一人”就是与诗人文化层次相对应的读者,他熟悉典故,精通禅法,领悟诗人的写作技巧。在这样的读者眼里,“丛林活句”的运用使诗歌具有极大的“张力”,于是,生硬变成了耐嚼,深藏变成了含蓄,中断的视境得到了连续的延伸。
黄庭坚也在寻求着同样的读者,“丛林活句”在黄诗中同样随处可见。如《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五首》其五:“公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嫁作荡子妇,寒衣泣到明。”将诗比作美女,美女出嫁为荡子妇,于是有了离别,有了寒衣之泣。而这几句的诗意正如任渊所说:“言其中年之诗多哀伤也。”迂回包抄,没有半句正面描写,而刘诗怀才不遇的忧伤而优美的风格自然暗示出来了。又如《次韵高子勉十首》其四最后两句:“寒炉余几火,灰里拨阴、何。”任渊注:“言作诗当深思苦求,方与古人相见也。”“寒炉拨火”的故事见于《景德传灯录》卷九《沩山灵祐禅师》:“百丈云:‘汝拨炉中有火否?’师拨云:‘无火。’百丈躬起,深拨,得少火,举以示之云:‘此不是火?’师发悟礼谢。”灵祐所悟的是,参禅学道,不能浅尝辄止,作诗自然与之相通。“灰里拨阴、何”其实就是杜甫所云“颇学阴、何苦用心”,黄庭坚勉励高荷应像禅家灰里拨火一样去深研细读,学习到阴铿、何逊诗法的精髓。由于黄庭坚用禅宗绕路说禅的方式改造了杜诗原句正面表达的意思,因而诗意隐晦,以致于使人误解其意,竟作出这样的解释:“‘灰里拨阴、何’的意思是说,高子勉在严寒之中拨火使燃,脑子里则构思着新的诗作,如阴铿、何逊水平的不朽诗篇,将在拨灰的同时产生。”(《宋诗鉴赏辞典》)这种解释就是坐实“寒炉余几火”的字面意义而“参死句”。由此可见,对黄诗本身,也得用灰里寻火的耐心去精研细读,才能拨开其表层语义或言内之意的纱罩,窥见其深层语义或言外之意的本来面目。正因如此,宋人才常把读黄、陈诗比作参禅或参曹洞下禅。
应该承认,种种“绕路说禅”的方法引进宋诗创作以后,多少丰富了宋诗的修辞技巧,扩展了宋诗的表现方法,并给富于理性精神的宋诗人和读者带来几分机智的想象力。不过,宋人有时未免“绕路”太远,特别是黄、陈等人的诗,侧笔、僻典、隐语、廋词等用得过多,语言不够透明,缺乏审美的直接性,让人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感觉。尤其是当两宋禅文化语境逐渐消失之后,这种表达方式更易丧失大量的读者。正如钱锺书先生指出的那样:“假如读《山谷集》好像听异乡人讲他们的方言,听他们讲得滔滔滚滚,只是不大懂,那末读《后山集》就仿佛口吃的人或病得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替他干着急。”(《宋诗选注》)
“周裕锴禅学书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