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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裕锴说禅(2)| 看风使帆:禅语的随机性——艳词绮语

周裕锴 未曾读 2021-05-03

2018.01.26|No.187


禅宗语言风格极为丰富多彩,有的来自佛经文句,有的采用民间口语,有的借自文人诗句,或深奥,或浅易,或村朴,或风流。它以中国本土的农禅话语为骨干,在此基础上融合了印度佛经话语和本土的士大夫话语。从纵向的禅宗语言变迁史来看,早期(从达摩至慧能)仍主要使用佛经话语;中期(从马祖到云门)农禅话语渐占上风,并奠定了宗门语的基本风格;后期(汾阳、雪窦以后)士大夫话语大肆入侵,日趋典雅。从横向的禅宗语言的具体使用来看,则在各个时期都显示出多元性和随机性。禅宗宗师在向大众说法或接待学者的时候,往往根据听众的组成成分和文化水平选择不同的语言,即所谓“看风使帆,应病与药”(《碧岩录》卷七第六十五则《外道良马鞭影》)。对于佛学修养较高的智慧之人,不妨直接用禅语说理论道;对于文化层次低下的愚士昧学,不妨借鄙语俚谚比方譬喻;对于博学儒雅的文人儒士,不妨以清词丽句相引诱启发。总之,无论是禅宗典籍的总体语言,还是禅师语录的个体语言,我们都不难发现极粗鄙、极绮艳、极清丽的风格并存的现象。本文主要探讨禅语中的绮语艳词现象。


宋代城市经济的繁荣导致市民文化的发达,与此相关的是花街柳巷、瓦肆勾栏的盛行。淫词媟语,流传天下,“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永)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就是明证。受此影响,禅师也常用艳诗艳词的形式来说法示道。

北宋真净克文曾这样描述过当时禅师的生活方式:“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罗湖野录》卷上)这显然不同于早期禅宗“孤峰顶上,盘结草庵”的自耕自足,而是城镇游僧“十字街头,解开布袋”的浪荡无羁。比如,邢州开元寺有一和尚法明上座,依报本有兰禅师,“深得法忍。后归里事落魄,多嗜酒呼卢,每大醉,唱柳词数阕,日以为常,乡民侮之。召斋则拒,召饮则从”(《五灯会元》卷一六《法明上座》)。又如越州天衣如哲禅师,“自退席寓平江之万寿,饮啖无择,人多侮之”(同上《天衣如哲禅师》)。同时,禅门中也出现了一种为市民式的纵欲主义辩护的理论:“佛法门中有纵有夺。纵也,四五百条花柳巷,二三千所管弦楼。夺也,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古尊宿语录》卷四二《宝峰云庵真净禅师住洞山语录》)也就是说,只要顿悟本心,明白“情与无情,同一无异”的道理,就可以出入花柳巷,逛逛管弦楼,狎妓风流一番也无妨。与此相对应,禅语里也出现了反映世俗享乐生活和情感生活的词句,如好柳词的法明上座在临终前还不忘把柳词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嵌进自己的示灭偈中(《五灯会元》卷一六《法明上座》),而天衣如哲的示法偈里也有“大地掀翻无觅处,笙歌一曲画楼中”这样的颓废句子(同上《天衣如哲禅师》)。

当然,宋代真正敢逛妓院的禅僧也极为罕见,但至少禅宗在理论上承认出入淫坊无碍佛法。因此,表现男女爱情的诗词不仅未遭禁止,反而频频被用来阐释禅理。如前举圆悟克勤因五祖法演举小艳诗而悟道,这首小艳诗的全文是:“一段风光画不成,洞房深处托深情。频呼小玉元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惠洪在他的一首诗偈里也化用过后两句:“了知无性灭无明,空慧须从戒定生。频呼小玉元无意,只要檀郎认得声。”(《石门文字禅》卷一五《注十明论》)如果说惠洪的诗偈还有说理的成分的话,那么,克勤悟后所作那首呈交法演以求印可的诗偈,则和纯粹的艳诗毫无二致。偈曰: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法演阅罢这首偈,大加赞赏,称他“参得禅也”(《五灯会元》卷一九《昭觉克勤禅师》)。那么,这首偈到底参得什么禅呢?“金鸭香销”二句,表面上是写风流狎客寻花问柳的艳事,沉溺于男欢女爱,热衷于舞榭歌台,而实际上是譬喻禅客在纷繁的“色界”、“欲界”中求道。金鸭炉前,锦绣帏中,笙歌丛里,是男女欢会的场所,香艳已极,绮靡已极,但此间仍不妨有禅的神通妙用。有如禅家古德所说“优钵罗花火里开”,或是“华街柳巷乐天真”,只要悟得色即是空,便可做声色场中的解脱人。狎客寻芳有得,扶醉而归,正如禅客参禅有得,心下自省。但这种体验好比锦绣帏中男女欢会所体会到的快感,“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这不仅是男女双方不愿人知的一段隐秘,而且那种微妙的感觉非当事人不能理解,无法用语言说与他人。禅宗主张“亲证”,认为禅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绝言诠,超思维,智与理冥,境与神会,是一种个体神秘的心理感受或领悟。显然,“只许佳人独自知”暗示的是禅家的个体一得之悟。

克勤用人生的真切感受来表达禅旨,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而意味深长,当然值得称赞。不过,作为一个清心静虑的佛教徒,他哪里来的这种男女欢会的体验呢?如果只是局外人的揣摩,那么,以戒、定、慧为修行宗旨的出家人,允许这种“黄色”的揣摩吗?事实上,在宋代的禅籍中,我们能看到大量的与出家身份不符的淫词艳语,无论是上堂说法,还是作偈示众:


病起,上堂,举马大师日面佛、月面佛。后来东山演和尚(五祖法演)颂曰:“丫鬟女子画蛾眉,鸾镜台前语似痴。自说玉颜难比并,却来架上着罗衣。”(同上卷一八《云岩天游禅师》)

良久曰:“无限风流慵卖弄,免教人指好郎君。”(同上卷一九《白云守端禅师》)

上堂:“遍界不曾藏,通身无影像。相逢莫讶太愚痴,旷劫至今无伎俩。无伎俩,少人知。大抵还他肌骨好,何须临镜画蛾眉。”(同上《开福道宁禅师》)

上堂,举俱胝竖指因缘,师曰:“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同上卷二〇《报恩法演禅师》)

圆通禅师法秀,立身峻洁,不肯出世,作颂曰:“谁能一日三梳头,撮得髻根牢便休。大抵是他肌骨好,不搽红粉也风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七《缁黄杂记》引《侯鲭录》。参见《罗湖野录》卷上)

临安府净慈肯堂充禅师,余杭人,嗣颜万庵,风规肃整,望尊一时。颂“即心即佛”云:“美如西子离金阙,娇似杨妃下玉楼。终日与君花下醉,更嫌何处不风流。”(《枯崖漫录》)



这样留意于女性的脂粉肌肤、慵懒娇态,岂是出家人所应有的念头?然而,这些淫词艳语只不过是有关佛性的象征隐喻而已,有如中国古诗中美人香草的比兴传统,男女以况君臣。比如“不搽红粉也风流”,无非是说本心即佛,不须外求。更何况禅宗本来就有“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以声止声”的说法(《宗镜录》卷二一)。其实,这些禅师并非如法明上座那样放荡不羁,而是相当遵守佛门戒律,如圆通法秀禅师曾严厉禁戒黄庭坚作艳词(参见《五灯会元》卷一七《太史黄庭坚居士》),肯堂彦充也是“风规肃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以艳词绮语谈禅。又比如像真净克文这样的禅师,一方面骂过“无端向屎坑里坐”、“蓦头着屎浇,也不厌恶”的粗话,另一方面也一再标举“四五百条花柳巷,二三千所管弦楼”的风流韵事。

这充分说明禅语的多元性,宗师可以根据不同的场合、话题或对象,随机使用风格迥异的语言。只要禅者乐于讴吟,宗师不妨随机设化。

因男女艳情的诗词歌曲而悟道的故事也屡见于禅籍记载,除了克勤以小艳诗悟道外,还有楼子和尚听歌而悟的著名公案:

楼子和尚,不知何许人也,遗其名氏。一日偶经游街市问,于酒楼下整袜带次,闻楼上人唱曲云:“你既无心我也休。”忽然大悟,因号楼子焉。(《五灯会元》卷六《楼子和尚》)




梁楷《八高僧图卷》之《酒楼一角·楼子参拜》(上海博物馆藏)

楼子和尚听到的这首曲子,显然是宋代流行的艳曲,即爱情歌曲,据词意估计,可能是女子失恋的怨词。但楼子和尚却从中得到一种佛理的伟大启示,“你”指构成世界的“万法”,“我”指自我心性,既然万法本空,我心何必执著。后来宋代禅师作楼子公案的颂古,基本上都是些香艳旖旎之词:

唱歌楼上语风流,你既无心我也休。打着奴奴心里事,平生恩爱冷啾啾。(慈受深)

你若无心我也休,鸳鸯帐里懒抬头。家童为问深深意,笑指纱窗月正秋。(宝华鉴)

因过花街卖酒楼,忽闻语唱惹离愁。利刀剪断红丝线,你若无心我也休。([亻+幻]堂仁)(《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四〇《楼子和尚》公案颂古)



这种连儒家的道学先生看了也要皱眉的艳词丽句,出家人竟用来表现佛理禅机,“风流”、“恩爱”、“鸳鸯帐”、“离愁”、“红丝线”之类的词汇以及其中缠绵悱恻的情感,不仅突破了佛教绮语口业的戒律,而且违犯了佛教贪恋爱欲的禁忌。这充分说明宋代社会市民文化的语境对禅宗话语强有力的影响。

楼子和尚的机缘是听曲,而临济宗杨岐派的普融知藏则由传奇故事“倩女离魂”而悟道。知藏是五祖法演的弟子,据《五灯会元》记载:

普融知藏,福州人也。至五祖,入室次,祖举倩女离魂话问之,有契。呈偈曰:“二女合为一媳妇,机轮截断难回互。从来往返绝踪由,行人莫问来时路。”(《五灯会元》卷一九《普融藏主》)




“倩女离魂”的故事最早见于是唐人陈玄祐小说《离魂记》。故事说衡州张镒有女儿名叫倩娘,和张镒的外甥王宙相恋。后来张镒以女儿另配他人,倩娘抑郁成疾。王宙被遣去四川,夜半,倩娘的魂赶到船上。五年后,两人归家,房中卧病在床的倩娘闻声出见,两女合为一体(见《太平广记》卷三五八《王宙》)。这个故事在宋金时期被编为杂剧、诸宫调,广为流传,家喻户晓。五祖法演用这个故事来启发学者,也如同用小艳诗启发学者一样,无非是想让学者从最熟悉的事例中去体会佛法,所谓“不失为善巧方便、随机设化之一端耳”(参见《罗湖野录》卷下)。

无独有偶,云门宗的慈受怀深也是从佛鉴禅师所举“倩女离魂”的话头悟入:

出住资福,屦满户外。……偶朝廷以资福为神霄宫,因弃往蒋山,留西庵陈请益。鉴曰:“资福知是般事便休。”师曰:“其实未稳,望和尚不外。”鉴举倩女离魂话,反复穷之,大豁疑碍。呈偈曰:“只是旧时行履处,等闲举着便讹。夜来一阵狂风起,吹落桃花知几多?”鉴拊几曰:“这底岂不是活祖师意?”(《五灯会元》卷一六《慧林怀深禅师》)




由此可见,“倩女离魂”这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在宗门中已被当做一则类似古德公案的话头供人参究,并常常能取得很好的效果。当然,“倩女离魂”本身是文学传奇,但离魂的浪漫想象又基于一种形神分离的佛教观念,禅师自然可从中去体悟关于肉体与灵魂、自性与佛性的关系等诸多精微的禅理。

 

 









“周裕锴禅学书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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