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式撩妹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这首优美的诗歌来自博尔赫斯《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今天的推送来聊聊这诗背后的故事
神奇的拉丁美洲擅于哺育富有玄想的奇才，科塔萨尔（《跳房子》）、波拉尼奥（《2666》）、略萨（《世界末日之战》）、加莱亚诺（《火的记忆》），好吧上面我都没有读过，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去探究这片文学大陆，一如南美热带密林的神秘瑰宝对西班牙征服者的诱惑
在拉美的作家中最为大众熟知的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大爆炸的爆破手马尔克斯，还有因“爱情很短，遗忘很长”闻名的诗坛圣手聂鲁达。当然博尔赫斯也是个中翘楚，文学史上他可以说是一个神迹一般的存在，他的文字中有时间、虚拟、无限、自由意志、梦、灵魂，也有宇宙、悖论、唯心、因果，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神”，关于我说这个神的定义，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
我信仰世界的神秘。当人们使用“神”这个词时，我就想起了萧伯纳的话。我不知我记得对不对，他说：“神在创造之中。”而我们就是创造者。神由我们而出。每当我们造就美，我们便创造者神。至于善报与惩罚，这些东西仅只是威胁与诱饵。我对它们不感兴趣。我并不信仰人格神。
不同于欧美俄的一些文学大宗师，博尔赫斯工于精巧从不写长篇，在闪烁其词中构建博大深邃的哲学游戏。同时他也是一个诗人，他的名作《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在语焉不详中冥冥暗示读者是一首爱情诗，此诗写着： 献给贝阿特丽斯·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贝阿特丽斯又是谁，我试图从诗中找到她，找到博尔赫斯的爱情。
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号称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他的《小径分叉的花园》、《环形废墟》、《通天塔图书馆》深受文青喜爱
首先，博尔赫斯无疑是个大才子，这种沉浸于异想天开中的奇人说实在的不太好找到伴侣，因为他们太过于浸淫于自身的世界，同时境界又太高，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像杨绛理解支持钱钟书那样的运气。博尔赫斯直到68岁高龄才娶了老婆，虽然说才子与风流是一路的，但很多天才终生不能被世人所理解，当然也不能被爱情理解。
谢耳朵这段话，并不是人人能做到，大多数天才则是把性、爱的苦闷间接给升华为创造文学、艺术、哲学、科学的动力了
博尔赫斯的第一任妻子埃尔莎·阿斯泰特·米连是他年轻时的旧情人，68岁破镜重圆时对方已是孀居的寡妇，但很可惜这份迟到的婚姻并不理想，埃尔莎对文学并不感冒，文化程度也不高，对于博尔赫斯这种喜欢做梦、解梦的人，很难有沟通话题。这让我想到了菲茨杰拉德的一个故事：《脑袋与肩膀》。
菲茨杰拉德和他那个不省心的老婆吉姗尔达，这段婚姻是他终生悲剧的根源，但不可否认也是她的挚爱，并成就了他文学创作的巅峰
《脑袋与肩膀》中讲述了一个少年天才贺拉斯，这个书呆子清高到什么程度呢，他的书房有两把椅子，一个叫贝克莱（经验主义哲学家），一个叫休谟，可见这是个十足的nerd。然而她偏偏遇到了一个文化不高但又非常热忱火辣的演员妹子玛西娅，玛西娅倾慕于他的才华主动出击，甫一见面就主动索吻，直言：生活就是这样，吻完你来再吻她。这会心一击成功撬开了天才少年的自闭空间，二人坠入爱河。
上海译文的一套菲茨杰拉德全集，封面装帧设计蛮好，粗对比了下这个版本的翻译比较平实，另有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菲式全集一套，翻译更为华美
小说的名字“脑袋”与“肩膀”，前者指思想、理想主义，后者指贴地气的现实主义。无疑女演员玛西娅是后者，但小说中讽刺的是：当天才贺拉斯真的融入现实婚姻生活时，必须为柴米油盐而发愁，后来竟放弃文学成了马戏团演员，而玛西娅经由丈夫的启发一跃成了畅销小说家，脑袋和肩膀的角色神奇的调换了。
玛西娅的形象可参考《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饰演黛西的凯特·穆里根，这种行为大胆的女生在美国三四十年代被称为Flapper——飞女郎，以后的推送中我会聊聊这个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爱情中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很多人即使我行我素，但后来也会因为爱牺牲自己的一部分属性，甚至另自己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里面有心甘情愿，也会有难以释怀的落差感。
好了再说回博尔赫斯，菲茨杰拉德小说中完全不同的一对男女正像是博尔赫斯68岁的婚姻，可以说一个男人，想找到所谓soulmate的男人，他一边纠结于性灵无法结合的苦闷，一方面其实也很实际，一个给他以绮丽情思的女人可能不需要什么无谓的内涵，依然足以征服他。大文豪博尔赫斯的第一段婚姻就是这样，文学之路的坎坷、爱情经历的几度受挫、眼盲的疾患让他太需要一个港湾了，即使这段婚姻最后以两人的精神世界实在难以融合而收场，但他对爱情渴望依然很单纯，也曾对第一任妻子埃尔莎说过这样的话：
有一件事我想再求求你：别离开我的生活。我不知道你能给我什么，不过我求你给予我的是：我想听到你的嗓音，看到你写的字，跟你相处一分钟，一个下午……求你帮助我摆脱无用、孤独……我无时无刻都思念着你。
俗话说：世上好事不牢坚，彩云易散琉璃脆，虽说婚姻的围城会消磨掉爱情，但当荷尔蒙、多巴胺的潮水汹涌分泌出来时，也是势不可挡的。博尔赫斯的这首《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不是写给妻子的，年轻时的他也曾流连于美妙而心酸的恋爱中，那么来看看他的情人们，哪一个是这首诗所献给的人：贝阿特丽斯。
博尔赫斯：读书是一种经验，就像，姑且比如说，看到一个女人，坠入情网，穿过大街。阅读是一种经验，一种千真万确的经验。
博尔赫斯的初恋情人名叫康塞普西翁·格雷罗，但这段二十来岁情窦初开的爱情一如陆游与唐婉“红酥手”的苦恋，都是在家人的阻挠下断绝了。博尔赫斯出身名门的母亲并不看好格雷罗，1923年博尔赫斯一家远赴欧洲，这段恋情也无疾而终。这里可以看到博尔赫斯母亲的影响，在晚年当他双目失明时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成了他文字的记录者也时而会介入对他小说的评价，我怀疑这种长期的母性影响和恋爱的不顺，也有可能是一种“俄狄浦斯情结”。
据说这位姑娘格雷罗在与博尔赫斯分手后，剪去了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以示断情。这让我想到西班牙女星佩内洛普·克鲁兹的这张照片：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
博尔赫斯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将女生写入文学，无独有偶在电影《和莎莫的500天》中有句台词：亨利·米勒说过——想要忘记一个女人，办法就是把他写入小说。博尔赫斯的一部名为《我希望的尺度》的散文集就是献给这位初恋，同时他还为她写下一首诗——《星期六》：
《星期六》
外头是落日，时间中
镶嵌的宝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没有人看见你。
黄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钉住在钢琴上，
总是，为了你无限的美。
不管你爱不爱
你的美
总是时间赏赐的奇迹。
...
你身上的美妙
犹如剑锋上的寒光。
...
冰凉的房间里
我们象瞎子摸索着我们两个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白皙光辉
胜过了黄昏。
我们的爱里面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你，
昨天仅仅只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爱。
红袖添香——有美女陪读，是中国古代文人对考取功名获得身份地位认可的一种意淫，当然了爱情也是对自身地位的一种认可，不然也不会有“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说法了。其实这本质上就是来自于男性一种认同需求，一个人在乎什么，他就会希望伴侣去认同其身上的那部分，博尔赫斯也不例外，所以他撩妹的方式都和文学有关：
在电影《巴黎野玫瑰》中个性极端的热辣女孩贝蒂就爱上了他的作家男友，二人相互扶持，她把他的小说手稿一字一字不分昼夜的打成铅字，交给出版商，也算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
博尔赫斯曾恋上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女诗人埃尔维拉·德·阿尔维亚尔。也曾与一位叫埃斯特拉·坎托的女孩走夜路谈心到凌晨三点，二人相互赠书，博尔赫斯那篇著名的《阿莱夫》原型之一就是她。还有一位叫乌尔里克·冯·屈尔曼的德国女孩促成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死亡与罗盘》的出版，她还把他的小说《另一次死亡》翻译成德文，博尔赫斯的则写了《武士和女俘的故事》献给她。但这些女孩都不是《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中的创作原型。
乌尔里克·冯·屈尔曼，克出生于德国巴伐利亚，青年守寡后，遍游世界各地，在宜诺斯艾利斯邂逅了博尔赫斯
我们现在把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奉为“先锋文学”经典，但当时这篇小说并不被看好，错失阿根廷文学奖也令他很是失落，可以看出他的创作和爱情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当他在年逾古稀、双目失明，结婚复又离婚后，最后迎来了第二次婚姻，这个女人是此前追随他多年的日裔秘书：玛利亚·儿玉。
二人年龄相差悬殊，儿玉12岁时与博尔赫斯初见，对方已已然垂垂老矣。其实对于年龄差别过大的爱情和婚姻我不是特别能认同，显然他们最终的结合有很大部分的崇拜因素在里面，老夫少妻的搭配在我眼里总是有些畸形的，虽然认同很重要，但当认同上升为崇拜就有些不对等了。爱情得以被固定目前人类最好的制度就是婚姻，那么在婚恋中，心理、性心理、性生理的平等不是很重要么？
是的他们的爱情存在许多差异，而儿玉的出现成为了博尔赫斯的眼睛、嘴巴，照亮了他人生中最后的11年，她帮助失明的博尔赫斯整理手稿、为他读《庄子》，还为他买过一根中国漆手杖，这使得博尔赫斯欢喜异常，他也为这份礼物赋诗道：我看着那根手杖，觉得它是那个筑起了长城、开创了一片神奇天地的无限古老的帝国的一部分。/ 我看着那根手杖，想起了那位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梦见变成蝴蝶的人还是变成人的蝴蝶的庄子。
在博尔赫斯去世前两年二人结婚，我们会发现，这段关系并不完全是妻子被丈夫的偶像光环所压倒的崇拜式爱情，儿玉的存在弥补了博尔赫斯身体上的不足，她作为继承人建立了博尔赫斯基金会使得这位文学家的价值得以存续，可以说没有儿玉，也就没有我们现在看到完整的博尔赫斯。
博尔赫斯称《聊斋志异》是“梦魇的画廊和迷宫”，东方的《一千零一夜》。称《水浒传》这部十三世纪的“流浪汉体小说”并不比十七世纪西班牙的小说逊色
爱情是在向他人“购买”一种价值，这种价值是在放弃自身一部分自由基础上的，裴多菲所言“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但想要绝对自由那只能换来绝对的孤独。充满差异的两个个体在借由爱情达到结合，重要的是：一起做一件事情，爱情寿命的长短，就在于能否一直一起做下去。不论是街边一起卖东西的小贩夫妇，还是像博尔赫斯和儿玉这样的伴侣。对此，儿玉在采访中这么说：
我认为，无论年龄，还是外表或容貌，都不是真正的爱情的障碍。重要的是心灵思想的沟通。共同的兴趣爱好、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以及相互理解、彼此尊重才能使男女双方牢固地结合在一起
博尔赫斯在“撩妹”儿玉时可能完全没有在意，但却对当时幼小的她产生了深刻影响，对于这段爱情的缘起，儿玉称之为“心灵的饥饿” ：爱情是心灵的饥饿，感觉到心灵的饥饿就是恋爱了。与他的那次对话以后，我感受到了心灵的饥饿。这在博尔赫斯《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中也出现过（the hunger of my heart），但这首诗也不是写给玛利亚·儿玉的，贝阿特丽斯·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这个人从未在现实中存在么？她到底是谁？
博尔赫斯问儿玉：你学什么专业？她回答说：我还是中学生。
他说：你喜欢盎格鲁萨克逊文学吗？她告诉他：‘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说：是古英语文学。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儿玉当时故作沉稳地说：‘啊，莎士比亚。
博尔赫斯：不是，比莎士比亚古老很多。
儿玉：我不知道了，你知道吗？
博尔赫斯说：我也不太了解，但我们可以一起学习。
前阵子在读《洛丽塔》时，书中亨伯特为自己的恋童癖辩解时曾说：但丁曾爱上了九岁的阿布特丽斯，这是源自《神曲》中的Beatrice——比阿特丽斯，她是引导但丁进入天堂的完美女性，后来多作为男性所向往理想女性的代称。博尔赫斯《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中所说献给的“贝阿特丽斯”也根本不存在，和纳博科夫所说的“阿布特丽斯”一样，都是来源于但丁。
意大利画家 所绘的比阿特丽斯
但这位女性在博尔赫斯的生命中是真实存在的，她的名字叫诺拉·兰赫，这位女性个性极强，既不甘于屈居博尔赫斯作品的影子之下而积极进行文学创作，同时也是个风流的可人儿，曾与先锋派诗人吉龙铎结婚，据说还传出与聂鲁达的桃色绯闻，这两个人都是博尔赫斯讨厌的对象，这大大打击了他，也使得他写出了这首《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来抒发心中的爱和郁结。
诺拉赠给博尔赫斯的签名照
我试着把《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译了下，今天的推送就这样，周末愉快。哦对了，爱情和人生经历的花边传闻往往贯穿了一个作家的创作生命，关于这事儿海明威是这么说的：若你打算当作家，迟早会把所有你经历的人、事物拿来写。去过的地方、欺骗你的人、气候、跟你上过床的女人、你的成功或者失败，以及你误以为世界为你而造、能如你所愿的那些可笑片刻。
我拿什么才能留住你
博尔赫斯，1934
七寸丁 译
我给你，清冷的街道，孤绝的落日，和月光里小径分叉的荒郊①。
我给你，一个凄楚的男人，他在幽月下仰望良久、良久。
我给你，我的祖辈，那些离魂异客②，被生人在碑铭上崇拜的先魂：
吾父之父，殒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边疆，胸肺为两颗子弹贯穿，
满面须髯，溘然长辞，被麾下士兵裹以牛革安葬；
吾母之祖，二十四岁便指挥三百勇士，争战秘鲁，
而今已成亡灵，随战马隐遁于无形。
我给你，我书中的洞彻之见，我与生俱来的男子气概与谈笑风生。
我给你，一个从未笃信过任何的男人之忠贞。
我给你，我想要守护的核心，不字斟句酌，不与梦想交易，不为时间、欢乐、困顿所动。
我给你，早在你降生前，那记忆中夕阳下绽放的黄玫瑰。
我给你，你自身的诠释、你自我的理论、你纯实又惊人的本真
我给你，我饥渴之心的孤独和阴翳；
我试图贿赂你，以虚妄、危险和失败。
① 原文“jagged suburbs”中jagged意为“参差不齐”，我采用了博尔赫斯的小说《小径分叉的花园》的典故，译成了“小径分叉的郊区”。
②原文“dead man”也是约翰·尼德普电影《离魂异客》的英文名，在此也将“逝去先祖”译为“离魂异客”。
本文参考资料：
1、博尔赫斯的情感归宿
2、博尔赫斯的文学创作与情感纠葛
3、博尔赫斯访谈：在爱情问题上，我们老是为是否被爱而忧心忡忡
4、《博尔赫斯大传》埃德温·威廉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5、专访博尔赫斯遗孀玛丽亚·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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