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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荒岛当总督

丁叔 七寸丁 2022-05-05




「七寸丁」的第 181篇推送

全文:4554字  / 16图

阅读时间:12分钟


今天来介绍一本书《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这篇推送写了很久,断断续续十个小时也有了,有点长, 文中提到的还有:《神曲》、《下一站,天国》、茨威格《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康德“先验哲学”、荒岛文学、莱昂纳多·科恩的禅宗修行。






灵薄狱


LIMBO



在诺兰的《盗梦空间》里,盗梦小队通过镇静剂坠入层层梦境,一旦陷入过深将迷失在梦里无法返回,片中提到了这个梦之迷宫叫“迷失域”—limbo




今天介绍这本奇怪名字的书《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就是limbo的中文译名,取了音译,和limit很可能有共同源流。起初译为“太平洋上的虚无飘渺境”,也有人译作“灵泊狱”,较为形象的表示出“灵魂停泊”之意,可见limbo是一个特殊的空间界限。


这本书的作者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尔尼埃(1925—2016)在中文网站上的资料非常少,曾凭《桤木王》摘得龚古尔文学奖(被施隆多夫翻拍为《乱世启示录》),后成为龚古尔文学奖评委力推杜拉斯的《情人》得奖。



按《圣经》所说,灵薄狱是天堂与地狱的中转站、候判所,在那里安置着两类人:其中一类是未受施洗的胚胎、婴儿因早夭所以不存在罪恶,但因为原罪无法顺利升天。


《神曲》中呈巨大漏斗状的地狱图,第一层地狱为limbo


另一类人最著名的出处见于但丁的《神曲》,书中但丁进入的地狱第一层就是limbo,译为“林勃”。但丁看到了包括:亚当与夏娃的长子亚伯、摩西,诗人荷马、奥维德,英雄:凯撒大帝、《伊利亚特》中的名将赫克托耳,酒神狄俄尼索斯,哲学家:柏拉图、苏格拉底、赫拉克利特等圣贤名人。





这些圣贤好人因死于耶稣降临之前而无法接受福音被接引入天堂,这显然宗教信仰的一种的说辞,饶你伟大如柏拉图也要在地狱之中徘徊,即使比耶稣大几百岁,在基督教的语境里古希腊人也要皈依呢。


是枝裕和在他的处女作《下一站,天国》里也同样设置了一个天堂中转站,相比之下这是一个世俗化的转生机构:通过采访死去的人,让每个人选取一个最美好的记忆再由天国的工作人员拍成电影。


灵薄狱代表着一种介于善与恶之间的混沌,那里没有至善也没有绝恶。从《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中可以看到三个信息,“太平洋”和“灵薄狱”分别代表两种空间属性,一种是远离大陆的自然空间,一种是中立状态的宗教空间。


“礼拜五”众所周知又是来自著名的《鲁滨孙漂流记》。作为星期的定名源于北欧神话中主神奥丁之妻弗丽嘉(Frigg),因为偷窃黄金气走奥丁导致冰霜巨人入侵,带有一种不详的意味,同时也因为是耶稣受难日被认为是西方的凶日。


作为一种具有变革、打破等不稳定状态的礼拜五在太平洋的灵薄之狱上出现,带有深厚的文化寓意,书名如此,书的本身也被认为是法国新寓言派的代表。




荒岛文学


Island Literature



《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灵薄狱》是《鲁滨孙漂流记》的反写,作者米歇尔·图尔尼埃的“新寓言”首先把读者带入荒岛上的第一层境,一个真实的自然之通过展现蔚为大观的荒岛动植物,以学名的形式详尽的描写出来:


鲁滨孙在退潮的滩涂上采集帘蛤,开垦荒地种植玉蜀黍、蔓菁、酸模,挖掘淡水养鱼池养殖欧鳊鱼、海天使鱼、螯虾,用棕榈树的甜汁制作果脯蜜饯。


这些完全陌生的自然物让读者更能与鲁滨孙一同面对这个与社会系统完全对立的空间。那么首先必定会激发人定胜天、改造自然的豪情,当他用鱼的分泌物制作出墨水时我也不由得为之赞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希望建立为人的秩序以抵抗自然的侵蚀。


鲁滨孙在岛上发现一种搁浅的箱鲀,用棍子一戳它们柔软的肚子上就会染上一种胭脂色。他把鱼肚子上分泌出的纤维状物挤在布里就有了带臭味的极好红色颜料,再用秃鹫的羽毛削成笔尖,当在纸上划出几个字时,鲁滨孙高兴的简直要哭了。



1980年波姬·小丝主演的《青春珊瑚岛》中,两个完全未经世事的孩子流落荒岛,最终在自然状态下结婚生子过上了伊甸园般的生活。



两个版本的鲁滨孙起初都是依靠西方基督教信仰的强大力量,面对一个人的荒岛以《圣经》为精神指引。这让我想到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开篇写到的巴尔沃亚,作为第一个横穿美洲的人,当太平洋第一次映入人类眼帘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感谢上帝赐予的荣耀”,当我也跟着读到此段顿感激动人心时却因文化的差异觉得十分奇怪,正是这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信仰支持并成就了他,茨威格称之为《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身为流氓逃犯的巴尔沃亚因航海伟业留名千古,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侵略者,他之所以感谢上帝,除了他所信仰的“爱信望”,重要的是“上帝保佑他征服了大洋附近的土地”。在基督教的传播过程伴随着高阶文明对低等文明的改造,文明的进步以牺牲原始为代价,信仰在其中充当了助力发动机和间接的杀戮帮凶。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Pi分别信仰印度教、伊斯兰教、基督教,他曾在暴风雨中诘问上帝,片中的自然奇观或骇人或瑰丽,都是把宗教的敬畏和希望具象化为自然之力。




基于这些,新版鲁滨孙试图以内化的宗教之境和外化的社会之境进行自然改造,书中他煞有介事的制定了宪法和刑法,但当文明仅仅加持于他一个人身上时又显得非常讽刺和可笑,于是这个荒岛上的总督又试图在航海日志中进入一个哲学之境来求索,这是图尔尼埃注入哲学思辨的创新:


主体就是某一个不够格的客体。我的眼睛是光、色的尸体。当各种气味的非现实性得以显示被证实以后,我的鼻子就是这些气味残留下的东西。我的手是对拿着的物的否认。


这段看起来似是而非的话非常迷人,似乎带有一种先验哲学的味道。我们之所以眼能视物,是因为先有了光,假使不同的人去看一副色彩斑斓的画,每个人都会捕捉到各自所见不同的颜色,于是视觉就成了一个结果(即眼睛是尸体),而每个人之所以能分清颜色,是经验的的结果(毕竟一个从未见过红色的盲人是无法定义“红”的)。光的本身先于经验,是一种先验,这被康德称为“自在之物”。


“我的手是对拿着的物的否认”,即当一个人接触到一个物时就由他自己对这个物进行了重新的定义(否定)。这是康德所说真理不是主观符合客观,而是客体必须符合心灵,即符合每一个人自身感性、知性(知识范畴)、时间空间的统一。


《灵薄狱》中鲁滨孙对自我存在的思辨和我所接触到的对康德哲学概括的最粗浅理解有某种相关性,事实上小说的作者图尔尼埃也正是研究德国哲学的半个哲学家,他学的就是康德和黑格尔。



鲁滨孙最早的形象产生于17世纪英国取得海上霸权,建立世界殖民贸易,大航海时代走向尾声,旋即迎来西方启蒙运动这一系列时期。当时笛福塑造的鲁滨孙正是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传播理性、教化、对自然进行文明开拓,是一路高歌猛进的胜利冒险者。


而图尔尼埃的鲁滨孙之所以具有某种现代性,是20世纪宗教力量被世俗化削弱、现代社会带来了极大虚无感的产物,他更像是一个流落荒岛的失败者,更有人味儿,同时现代性也体现在性方面——一个独身二十几年的男人如何处理性问题?这可是笛福没有写到的。


新版鲁滨孙尝试与树交合,并视岛为一个巨大的女人,把性器如犁一般插入土地,怀着对造物的无限恋爱与恻隐之心一泄如注,精液洒在其中使之衍生出带有野禽肉味肥大果实的酱色浆果,这时他已慢慢走近最终的境界,一个更为原始的自然之境,文字的笔触更像是一个充满灵的玄学小说。



今村昌平《诸神的深欲》中,热带岛上的生物就带有浓浓的性隐喻。



野蛮人礼拜五在全书过半时出现,可以说鲁滨孙在此之前虽然已在荒岛上成为一套社会规则统治者,但无论是规则、宗教都是摇摇欲坠的,礼拜五充当了最后激发的媒介,当鲁滨孙发现他无法真正被社会化后,客体作为蛮人的自由意志迸发,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描写礼拜五捕杀了一只山羊将羊皮炮制成风筝、羊头骨做成乐器。


当他喊出“山羊昂阿多尔要飞啦、要唱歌啦”像是一个神秘的咒语,一个吃蛆的野蛮人能把自然的造化转变为人类的工具,这最终激发了巨大的自然主义激情,鲁滨孙至此彻底完成了“主仆”身份的转折。自然——社会——宗教——哲学——自然,主题层层递进,二人仿佛成为一体的两面。


《上帝也疯狂》中,原始部落的平衡被一个可口可乐打破,野蛮人认为是上帝赐予的礼物,人人因都想据为己有而产生纷争。



这部小说的结尾也是非常出乎预料,当鲁滨孙面对船队拒绝返回人类社会时,礼拜五却偷偷随船逃走,这并不符合读者所期待的保留了赤子天性的礼拜五,但船上另一个水手的私生子选择随鲁滨孙留在孤岛,并被命名为“礼拜四”,虽然图尔尼埃似乎否定了尼采的“永劫回归”,但这正是一种回归。


鲁滨孙和礼拜五从身份的转向到最终的相互置换,是文明与荒蛮对抗的代价,二者并无严格意义上的胜败。




孤岛的意义


Are U Islet ?


“荒岛文学”提供的是一个悬隔、搁置的界外之界,概括起来有两种:一种是浪漫化的国度,或歌颂如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人文主义的伟力,或讽刺如《格列夫游记》中的猎奇。


另一种是以蛮荒之界制造极端的道德困境,设立人性警示碑,看看在无有社会规范约束的地方会发生什么,文学上如戈尔丁的名作《蝇王》,电影则有著名的《大逃杀》。


电影版《蝇王》(1963)。核子战后,遗落在荒岛上的孩子们如何酝酿“性本恶”。



《大逃杀》



我们或许常常会听到这样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在个体面对世界的疏离时,这似乎有一种对自我的悲悯和慰藉。我并无意于歌颂《灵薄狱》中鲁滨逊如何天人合一、返璞归真,在现代社会,“孤岛”的意向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反常。


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于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游荡,却又视之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关注。——威廉·詹姆斯                                                                                      


孤岛的意义是每一个人都可能存在的自我内省,即使是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贫苦乞儿我想也会有静笃坐忘的瞬间,去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人在自我的孤岛中认识自己,是一种流动的,不受空间约束的状态,最后我来讲下关于莱昂纳德·科恩出家的故事。




科恩一生纵情于女色,左手吉他右手诗,当我们知道他曾在洛杉矶出家,跟随一位日本和尚修习禅宗时,可能又是一个锦上添花的加分项,老爷子真是酒色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啊。


当然,有着严重抑郁症的科恩在寺庙中进行了严苛的修习,但并不是与世隔绝的苦修,他依然写诗、录专辑、做意大利面,禅房内摆着烈酒和音乐合成器,开车跑到山下的希腊咖啡厅撩妹,甚至与尼姑有染。


受戒临济宗后,科恩法号“自闲”(Jikan),有趣的是宗教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他回归世俗世界之后,比如他的一个录音室就名为“小慈悲”(Small Mercies)。



这似乎不同于我们所理解的出家,在科恩的眼界里遁世和出世没有明显的界限,遁世并不代表精神的孤高、自由的解放,赤子的道德也不是书面上大书特书就可以立得住的美德。在与自己达成和解之前,也要从他者的镜面中认知自己。


坐禅时,我会逐个忆起我昔日的女人们,逐一回放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不由地想,如果我们没有分手,会是怎样?如果能从头来过,又会是怎样?——莱昂纳德·科恩



如图尔尼埃所说:存在,就是“见之于外”,凡是外在的东西,就是存在的。在我从我转向他人的过程中,我才存在。鲁滨孙正是把岛看成是女体,把礼拜五作为参照,才完成了自我的转变。


无论是荒岛、寺庙还是精神试炼的灵薄狱,都不是一个特定的场所,这个过程很可能是我们的一生,贯穿于每一个与自己独处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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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寸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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