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坂本龙一:由来君子能化鹤
纪念坂本龙一,从认识他的缘起开始回忆。从他的音乐说起。
2009年第一次看《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电影的主旋律《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成了能一直嵌进我心灵的音乐。脱胎于此旋律的填词版歌曲名为《Forbidden Colors》。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我的爱身披被禁忌的色彩
My life believes,
我愿一世笃信,
Senseless years thunder by,
苟且年月雷鸣而过,
Millions are willing to give their lives for you,
无数生灵以性命相托,
Does nothing live on?
难道无一幸免?
“禁色”本出自三岛由纪夫的小说名,故事讲的是用对同性男子官能肉体的唯美主义去挑战世俗道德。坂本龙一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里饰演了一个被同性吸引的日本军官,他将这种禁忌挑战融入音乐,如泣如诉又似带有敦促训诫的旋律仿若天国回响,两首曲都充满了菩萨低眉、基督垂泪的宗教感。
音乐中不断重复的主旋律有种种疑惑、追问、哀凄的感觉,继而由徐骤疾,在结尾收束时似乎豁然冰释。这些情绪可以在现场交响视频中看更明确的变化,小提琴、大提琴、长号、圆号在钢琴的引领下徜徉恣肆,又秩序井然。
如此,坂本龙一敲击的钢琴也深深感染了我的心灵,这首曲子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就和一个白发音乐家坐在钢琴前的景象重合。
在后来的十余年间我又反复看了《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发现与此相对的,坂本龙一在电影中又放入了一段很重要的配乐《The Seed and The Sower》,“种子与播种者”,也就是一个人忽然在你生命里播撒了一粒种子,引发了不可改变的宿命。
这是首充满了不和谐音的乐曲,给人一种心旌荡漾的焦虑感,就像种子孕育时的窸窣变化,当情感蔓延、不可收拾时又是天魔乱舞般的惶乱。
这部电影跳出了二战题材的框架,有不同国家、种族、阵营的人,有挑战性别和身份的恋情,在坂本龙一配乐的催化下让我明白了情感上的共鸣可以超越上述一切限制。
“被禁忌的色彩”最初是一种性别意识的压抑,我们知道三岛由纪夫和坂本龙一并非同性恋者,他们一个偏右翼,一个是左派,一个用笔,一个用音乐,但都在表达超越个体身份和社会政治身份的东西,我要感谢这些帮助我塑造价值观的人。
同样还是2009年,我听到了《末代皇帝》中的一段非常有辨识度的配乐《Where Is Armo?》,也被音乐中的情感所带动。再后来听到《遮蔽的天空》《贝隆夫人》《铁道员》《星星的少年》的配乐,坂本龙一是有丰沛情感的人,借助音乐来播散分配给听众。
还有一首《Rain》也成了他最广为流传的配乐,出自《末代皇帝》里文绣离开溥仪的那场戏,可后来莫名被媒体用作新闻的背景乐,用于制造紧张气氛,这是大众文化对音乐的低级传播,音乐本身的情感被粗暴利用了。
坂本龙一的另一面是YMO时期的先锋音乐人形象。在他的第一张专辑中,他把《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用作采样,以奇妙电子气泡音来朗诵毛泽东的诗。当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跨界串联时,是惊讶的。
其实这也并不是偶然,在上世纪60、70年代全球左派风潮鹊起,坂本龙一在当时就是壮怀激烈的弄潮儿,和戈达尔、大岛渚、贝托鲁奇一样,他的身上带有那个时代不可复制的政治文化基因。
坂本龙一总体上活出了三种人生状态,青年是热血先锋的电子乐时期,中年深沉练达的电影配乐时期,老年和患癌后他返璞归真,更关注社会与自然。
9·11、福岛核电站泄漏、新冠疫情等事件后,他以社会活动者的身份出现。他开始阅读《老子》,会收集冰川融化的声音、雨滴的声音,用来采样制作类似白噪音的空灵音乐。他承认反抗精神是自己DNA的一部分,但又不能仅仅是简单又无深度的反抗。
中年后的坂本龙一已不再是绮丽狂狷的形象,一头白发和患病后清癯衰老的脸消却了棱角,他的面貌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更加澹泊平和。
我们喜欢坂本龙一用音乐注解情感,也欣赏他所有经历形成的风格气质之总和。想到古人形容美男子的话“美丰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
在中国古老的传说中,帝王远征,军兵战死后身体发生异变,普通人变成了虫沙,君子化成了鹤,这个故事颇为奇幻。
想到黄仲则、杜甫的两句诗:由来君子能化鹤,万古云霄一羽毛。拼在一处,是为挽联。
坂本龙一飞走了,虫子和沙砾般渺小的我们得到了他的抚慰。穿越太古和高天,一片羽毛落下,证明他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