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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间10丨养蚕旧事

张诺诺 张诺诺的缙云风物 2022-06-08

养蚕缫丝本来是江南的盛事,在四川盆地也有养蚕习俗。故乡多梯田,田埂上种蚕豆和大豆,边上还要间歇种些桑树。我小时候,嫁接桑树开始推行,原来会裂叶子的老品种桑树,纷纷被改造成了“良桑”,有了比巴掌还大的肥厚叶子。而养蚕,也就成了妇孺们春日里重要的事。



蚕种是由政府分发的,每年春季到蚕茧站去,花几毛钱领一张或者半张蚕种回来,母亲用的量词是“厘”。半张蚕种是五厘,四分之一张是两厘五。蚕种拿回来,母亲也引着我看,并告诉我:“找桑叶就是你的事了,蚕茧卖了你就有下学期的学费,要不然就别读书了。”母亲一贯这样讲话,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直接跳过,看起种来。


圆溜溜的蚕卵密密麻麻贴在一张五厘米见方的纸上,排得还挺整齐,原先以为是蚕蛾产卵时有强迫症,后来才知道,蚕种是经过筛选的,留下壮硕的才孵化成蚕。“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说的就是选蚕种了,诗是背得熟,选蚕种却没见过。



小孩子对养蚕这件事总是充满期待的,日日去看蚕卵的变化。一两天过去,灰白的卵上有了黑点,三五天过去,黑点破了壳,纸上有了细细的黑线在蠕动。母亲便叮嘱我去找两片桑叶来,“嫩嫩的,两片就够了,别把桑条尖折断了。”又在上学时知道了小伙伴家也养蚕,养蚕就变成了孩子们共同的游戏。



蚕还是黑线时,桑叶也才刚刚展开,黄绿的嫩叶可爱极了。那时候天地和蚕一样苏醒不久,水淡淡,天浅蓝,阳光柔和,新移栽的秧苗还似绿色的针一般。放学路上摘得嫩叶,回家交与母亲,看她用菜刀细细碾成丝。最精细的圆簸箩垫了报纸,蚕种连纸一起移了进去,把这细丝一样的桑叶轻轻洒在蚕周围。


大约过了三四天,蚕变成了浅灰色,又过了三五日,蚕粗了起来,有了浅石青色的身子与一粒黑芝麻似的嘴。桑叶也不必再切细,可以一整张一整张的放上去了。仔细看簸箩里,有小小的蜷缩着的皮,才知道蚕已过了二眠了。



三龄的蚕生长有了加速的感觉。换桑叶时不必再用鹅毛把它扫下去,而是直接把新桑叶放在旁边,蚕很快就会弃了旧桑叶爬过去。而桑叶的生长也在加速,不过几天,原来只是尖上才有嫩叶的枝条,不经意就满了半根枝条,叶子舒展开来,成人的巴掌大小,油亮亮的绿色,甚是好看。不止桑树,走在路上可以感受到一切生命在拔节,秧苗吐了水,郁郁葱葱起来,玉米根部已经有了几节茎。好像春天的鼓点一敲,所有的生命都跟着舞动起来。


养蚕这件事,也突然变得认真了起来。不再是放学路上薅一把桑叶回家就够了,必须得背着背篓去认认真真摘大半背篓的桑叶回来。这也成了小伙伴们放学后理直气壮聚会的理由。桑叶各家都有,田地隔得也近,孩子们爬上自家的桑树,一边摘桑叶,一边隔着水田聊天,或是说学校的笑话,或是密谋去哪里玩。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坡头眼睛多,人还没回家,密谋早就传到了家长耳朵里,真是讨厌!


玩是玩不成了,每天除了摘桑叶,还要清理蚕沙。在母亲的指导下,把蚕一只只捉到干净的直径三尺的大簸箩里,再清理掉蚕吃剩的桑叶,粪便拿去堆肥。五厘蚕种虽然只有三龄,也有四五个大簸箩,够捉很久了。捉完了用手把蚕撒开,铺上满满的桑叶把它们盖上,不一会儿就看见黑黝黝的小嘴从桑叶下冒出来,桑叶也有了许多小孔。



蚕到了四龄后,养蚕的性质明显上升为“劳动”。摘桑叶变成了一件苦差事,每天要压得紧紧实实一背篓桑叶,无心欣赏风景了,清蚕沙的时间也越发的久,常常从黄昏到点灯。到了四眠后期,母亲全力加入了进来,从早到晚都在伺候蚕。摘桑叶也不必再细致,拉过一根桑条来,留下尖上一两片嫩叶并顶芽,手往下一撸,一根桑条光溜溜,一把桑叶已在手。母亲动作快,一树枝条还在晃悠,她已经去到下一棵桑树了。


桑尺蠖


此时的桑叶上,常有尺蠖伪装成叉枝,碰到时常吓得我浑身一凛,也有刺蛾幼虫躲在桑叶背面,一不小心碰到,手就起了疙瘩火辣辣的疼。即便摘完回到家,还有十几簸箩的蚕等着我们换蚕沙,一条条粗壮的蚕长了眼睛似的斑点,会昂起头来探寻桑叶在哪里。手指触碰到它们冰凉的身体,肉唧唧软乎乎,拿起来迅速扔进干净的簸箩,迟了一点,蚕脚上就有吸盘似的东西,会粘在我的手上,要稍稍用力才能拿下来。堂屋里横七竖八都放满了蚕的簸箩,多的实在放不下,就放到房间的桌子上,时常在睡觉时把蚊帐仔细压在席子下,醒来还要搜寻,蚕有没有爬到床上来。本来虫子的我,这个阶段最难熬。


母亲的愁又是另一种了。蚕快要上山了,食量越来越大,夜里也要起来三四次添桑叶。摘桑叶也成了母亲白天最重要的工作,还得防着有的人家桑叶不够,半夜去地里偷盗的。天气也热了起来,蚊虫变多,而蚕最怕蚊虫咬,叮一下死一条,却又不能点蚊香,都是昆虫类,蚊香一熏得死一片。最怕是莫名其妙染病,那时候就要全完了。



那边养蚕才忙罢,这边又要准备做蚕上山的草笼。自然界中蚕类结茧并不挑地方,但农人卖蚕茧是要被挑品相的,好的草笼可以让蚕结出洁白个大,标准的椭圆蚕茧来。结茧的工具我们这边有两种,一种是竹篾绕的草笼,一种是稻草和竹皮绕成的像试管刷的草笼。也有不讲究的人家,用油菜脱粒后的枝条,或者稻草胡乱结成把的。至于纸格子之类的,都是后面批量生产的工具了。


竹制草笼


我们就做试管刷类型的草笼。母亲取来头一年留好的稻草,薅去表面的浮着的枯叶,码的整整齐齐,去头尾留硬挺的中间段,剁成30厘米左右的草段。又砍了竹子,劈成一厘米宽的细条,再剥出青皮来,作为绕草笼的绳子。把篾条绕在一块竹片上,我在一头拧,母亲在另一头不断把稻草夹在篾条中间,随着我的动作,草笼一直旋转着变长,根根稻草也支棱开来,成为蚕结茧时的支点。


“试管刷”草笼


蚕停止了进食,头高高昂起,脖子都亮晶晶的。这就是要吐丝的了。我们就每天把这样的蚕捉上草笼,放在合适的位置,它落定了,就开始吐丝了。初成的茧轻软透,还可以看得见蚕在里面一圈又一圈的晃着头,慢慢的蚕茧变得又白又密实,也就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境地了。



大批蚕茧结成,日日都要去打听蚕茧站什么时候开始收蚕茧,以及大概是什么价格。这状态和现在股民炒股差不多。当然,从发蚕种到收蚕茧,蚕茧站是有技术人员把关的,算着日子,蚕茧干湿得宜了,开门收茧。



村妇们用背篓背着蚕茧络绎不绝往蚕茧站去,真的是一个人一个价,大家相互评论着对方蚕茧的品相,一边忐忑不安的估摸着自己家的价格。有人兴奋的捏着票子从人群中挤出,也有人垂头丧气声称“划不来,以后再也不养了”的。有滥竽充数提前摘了茧,希望蚕茧不够干可以多点分量的,却不知每一户养蚕人领蚕种时都是有登记的,技术员一看名字一对日子,就露了馅儿,蚕茧硬生生被降了一等价格。


母亲也拿了钱出来,一脸喜色,说家里还有桑叶,过几天再来领一张夏蚕回去养。一问才知,养春蚕只需个把月,卖蚕茧的收益却可以赶得上用大半年的养一头肥猪出栏的钱了。这等帮妇女增加收入的事情,村妇们人人都乐于参与。我怕虫子,不愿意再养,母亲说少养一点,不放我房间了,我也就妥协了。




在夏蚕出蚕种之前,还有很重要的一个临时工作,就是选蚕茧。春蚕茧在蚕茧站里堆积,需要及时分拣,烤死蚕蛹防止破茧,再按品级分拣装包,运往江浙缫丝。蚕茧站会招募一批能干的妇女来做这个事情,母亲做事手脚麻利,年年都可去,我也借给母亲送晚饭之机得以进入蚕茧站一探究竟。


蚕茧站是一个大型钢梁式的仓库,新收的蚕茧堆积在地上,像雪白的山。妇女们就各搬个小板凳,坐在山脚下,蚕茧一捧捧手中流过,染了血点的,坏的,没结成熟的都挑出来撂到一边,好的的丢到身后去。每个妇女就这样一边说着家常,一边移着眼前的山。



身后的蚕茧堆成小山时,就有人推来一个方形多层铁架子,架子四角下面四个轮子,把生蚕茧铺在方形簸箩里,一层层放上铁架子车,再推进火炕里。曾在火炕铁门打开时看了一眼,深深的坑里熊熊的燃烧着煤炭火,四壁烧得通红。两铁架子蚕茧推进去,一段时间后再用钩子拉出来,蚕茧往地上一倒,就要开始第二批分拣了。


烤蚕茧的铁架子车


妇女们移完了生蚕茧山,又去移熟蚕茧山。熟蚕茧按成色分,形状、净度分。烤过的蚕茧有着温热柔和的手感,也有着和生蚕茧很不一样的气息——烤熟的蛋白质的味道。有的滑头的妇女就趁管理的人不注意,用随身的剪刀剪开几个,倒出蚕蛹,往嘴里一扔。看我在旁边拧巴着脸皱着眉头,强行递给我一个:“可香了,你试一下嘛!”


我接过了那个蚕茧。胶囊一样的茧表面有着柔软的乱丝,一端被剪开了一个扣子,像被掀开了盖子。茧里卧着小小的蚕蛹,旁边还有一粒皱缩的皮,它们都被烤成了金黄色。我仔细端详着手里的蛹,想不出它是怎么从蚕变成这个样子的。蚕茧站里有很多蚕蛾,我也仔细看过它们,也想不出蛹是如何变成蚕蛾的。滑头的妇女看我发呆,催促我赶紧吃,免得被管理看见。我尝试着把它放进嘴里,用门牙磕了一点,立刻吐了出来。那难以描述的味道,让我今生都告别了“蚕蛹这道菜。


小孩子要找玩场很容易,四处扑棱的蚕蛾就可以盯着看半天。蚕蛾毛茸茸的,有着梳子一样的触角,有的粗有的细,翅膀小身子胖,飞起来费劲,只能说在扑腾。也有蚕蛾在交尾,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有蚕蛾在蚕卵,不拘在哪里,尾部生出一堆淡黄色的圆溜溜的卵来,挺粘的。蚕蛾看腻了,推着铁架子车当滑板也玩够了,母亲她们还不能下班,我就在装好袋的蚕茧上,闻着烤熟的蚕蛹气息沉沉睡去。



后来母亲果然养了夏蚕,而我也因为快要期末考试了,没怎么参与了。但是很不幸,四眠过后夏蚕生病了。一条条蚕躺在簸箩里奄奄一息,母亲去蚕茧站拿了药回来,用药水洒在桑叶上,依然也不见好。快5厘米的蚕一条接一条的死,吐出米汤样的汁液,屋子里都是难闻的气息。七八个簸箩慢慢没几天就变成了三四个,后来只一两个了。大片的死蚕和蚕沙一起,倒进沼气池里堆肥。


母亲整日愁眉不展,好不容易剩下的蚕结了一些茧,送去蚕茧站才知道大家都差不多是这样的境况,蚕茧价也极低。母亲抱怨:“虽然说夏蚕养的时间更短,价格也不至于这样低啊!”于是妇女们都说,夏蚕茧价格又低,蚕又爱生病,以后只养春蚕了。



再后来,我们离了故土,老家也不再有人养蚕了,蚕茧站也改做了他用。等我到了杭州,看到小小一块纯丝绸手帕的价格时,很是意外。就好像贾宝玉送秦可卿灵柩路上,进入二丫头家院子,看到纺车等物,一下子念出来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我想到了小学三年级学的那首《蚕妇》。



蚕妇

宋:张俞

昨日入蚕市

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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