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当年,我是知青……(方世岳)
6.老张三和细毛
由二七家朝东走,走过国太队长家,前面有一间矮小的小茅屋,里面住着苏家队唯一的五保户——老张三。老张三个子很高,骨架大,有点佝偻。老张三冬天就穿一件空心大棉袄。因无人为他浆洗,棉袄外皮肮脏油腻,僵硬如刷墙上糊布鞋底的刮浆布。
走进老张三的小茅屋,你必须先闭上眼,过一会让双眼适应了黑暗再睁开。你才能勉强看清楚小屋里简陋的生活用具。小屋里没有窗户,仅在山肩上留有一个拳头大的洞,出出空气。老张三一年365天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我真担心他如挺直腰杆,是否会将屋脊顶穿。好在他成年累月,弯着腰进,弯着腰出,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老张三在生产队干农活,有几件活是他的专利。比方说挑粪,他专门站在大场上硕大的粪坑旁,手持一杆长柄粪勺,负责将粪坑里的粪水,一勺一勺舀到挑粪社员的粪桶里。他舀粪水有板有眼,先微弯腰将长柄送入粪坑底部,再身体向后仰,将长柄慢慢翘起,待粪勺露出坑边,他平端住它向 39 37713 39 14940 0 0 2580 0 0:00:14 0:00:05 0:00:09 2764前跨一小步,最后将粪水倒入待挑的粪桶里。粪勺长柄足有一丈开外,在老张三手中如同《三国演义》中猛张飞的丈八长矛。老张三平稳施展开来,运送自如,不着兴将勺中粪水溅在桶外。
挑粪的社员排队将空桶歇在坑边,两桶舀满后,挑起来就走。等待的社员渐渐减少,排在我前面的是细毛,他将空桶放到了坑边。细毛白白净净,瘦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细毛姓戴,是苏家生产队唯一的四类分子。
每天早上,生产队的社员们手持红宝书列队在生产队的大场上。早请示读最高指示是当时全中国人民的必修课。早请示结束后,国太队长就开始分派农活。细毛没有资格站在贫下中农队列里,他孤身一人站在队前,侧身面对大家,向伟大领袖像请罪。细毛原来有个很好的工作,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大西北一个邮局工作。有一天,他被人举报,说他在印有伟大领袖相片的画报封面底下写了四个小字:奴颜媚骨。根本不容细辩,他一下子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挂牌批斗,押送回原籍,变成为细毛(他大哥叫大毛,二哥叫小毛)。
老张三只给细毛装了大半桶粪,看着这位白面书生双手抱紧扁担,歪歪扭扭挑粪而去,老张三嘴里含糊地吱唔了一句,深深地叹了口气。轮到我在粪坑边歇下空桶,老张三也只给我舀了半桶粪。我让他多舀点,老张三向我摆摆手:“够了,够了!你们学生肩膀头嫩,少挑点。”
中途歇工的时候,细毛总喜欢挨着老张三坐,叽里咕噜,低声细语,这一高一矮爷儿俩仿佛有着永远说不完的话。
7.小池塘
二七家往西约30米有一个半亩方圆小池塘,我们吃喝用水全靠它。在小池塘的南边,二七用条石砌了个小码头。每天清晨,我和二七轮换着来小池塘挑水回家。挑水木桶上端有两个生铁打就的桶耳,系在桶耳上的是竹片弯制成的桶夹,我第一次用毛竹扁担挑着水桶来到小池塘。二七妈正在塘边淘米,她连声地喊道:“快放下来,你不会挑,让二七来!”。
二七追到塘边,对他妈说:“不是我不挑,是他从我手中把扁担硬抢过去的!”
“让我试一下,我总不能连挑水都不会。”我边说边学二七挑水的架势:扁担不离肩,将一只空桶蹬在条石上,手抓住桶夹弯下腰将另只空桶歪下水中。我一只手按紧身后空桶一端,另只手提住水塘中己存满水的木桶,猛地一直身,一桶水被我荡了上来。如法炮制,我又将另一只桶水荡出池塘。
我站直身,将扁担两头勾住的桶夹顺齐,再弯腰准备挑起水桶。池塘对面的另一个小码头上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笑声:“哟!城里的学生,挑水还蛮来事的嘛!”
小池塘北首只有一户人家,前后两进瓦房砌在一个高坡上。房屋四周长满了青竹,竹影婆娑,全是钻天的燕竹。户主姓李,在队里饲养耕牛。老李一个儿子四个姑娘。不知为什么,社员们爱称他的儿子叫“大地主”。“大地主”上面有两个姐姐,全嫁在本村。“大地主”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老巴子妹妹小平兰,水灵灵,梳一根乌黑发亮大辫子。
小平兰正在她家门口池塘边梳洗,一挂长辫如瀑布般飘泻而下,在清晨柔和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池塘的水面停止波动,像一面巨镜摄住她少女的倩影。只有池塘里欢快的小鱼儿围着倩影游来游去,划出圈圈涟漪。
每天清晨,水缸里水满不用挑水,我就争着从二七妈手中接过淘米扫箕,去小池塘淘米。我蹲在塘边条石上,将扫箕浸入水中,立即就会有许多寸把长的小鱼围着竹扫箕吸吻。待我把扫箕拎出水面,这些机警的小精灵早就四下游开。有一次,我故意将扫箕往水下沉了沉,有几条胆大的小鱼竟游进扫箕直奔米粒。我猛地一下将扫箕拎出水面,那几条可怜的小鱼躺在扫箕里米粒上面,使劲翻动着它们银色的小肚皮。小平兰也常来到塘边梳洗。我们隔着清清小池塘,互相打招呼,有时还斗斗嘴花。
一年后,我离开了耿管营二七家,去了许方陈庄。过了几年,我被公社派去学机器插秧。有一天听耿管营的学员说,小平兰夜投家门口的小池塘而亡。
21岁的小平兰和扬桥社办厂的一位男孩相恋,双方家长不同意。两个小恋人相约,死也要相守在一起,决定同时间殉情。那一天夜深人静,小平兰一步一步走下家门口小池塘边石阶,走过她每天梳妆的地方,走进黝黑冰凉的小池塘。在同一个约定的时间,男孩子登上桌子,扭下电灯灯头,双手各持一根电线欲随他心爱的人而去。响声惊动了家人,男孩获救。
天亮时,三姐发现了妹妹留下的遗条。“大地主”腰系细绳走下门口小池塘,打捞妹妹。全村的社员围在小池塘的周围。在大家惊呼声中,“大地主”将穿戴齐整、面色苍白的妹妹抱出了水面。他一语不发,双手托着小妹,一步一步走向岸边。兄妹俩身上的积水又流淌进回荡着水花的小池塘。小池塘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可水面上再也看不见小平兰梳妆的倩影。
小平兰被葬在运河边高高的堤岸上,远远离开了小池塘。耿管营的土地后来被开发,小池塘整个填成了平地。发生在这个小池塘里的故事也被一车车泥土所埋没。一群黑蚂蚁爬过一块白石头,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8. 冯克结亲
1969年来到了,一拨一拨的知识青年打起背包被分派到全国各地的农村和农场,上山下乡运动方兴未艾。开了年后,小蔡来到了苏家,我终于又有了伴。我们去公社领取铺板、水桶、米缸、扁担等生活和劳动工具。负责发放知青生活用品的是公社管理人员冯克。
冯克是耿管大队人,家住苏家队南边的冯套生产队。冯套有64届老知青朱xx、熊xx、孙xx。听他们讲,冯克原名叫冯登发。文革开始时,伟大领袖第一次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他曾对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的女儿宋彬彬讲:“要革命,不要文质彬彬。”结果宋彬彬就改名为宋要武。此消息见报后,全国就掀起了一个改名字高潮,“卫东”、“卫彪”、“卫红”等名字满天飞。我记得我们扬州中学潘念祖老师,当年就将他的名字改为潘念东,寓意时刻怀念伟大领袖。
兴无灭资,破旧立新,不能成天想着发财,冯登发也将他的名字改为冯克。冯克中等个子,一双细麻眼,见人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他一条腿有点瘸,走起路来双肩起伏,老远就会被人发现有腿疾。可前年吧,他却从外乡娶回一位如花似玉的媳妇。
64届老知青告诉我,当时冯克是骑着辆簇崭新自行车,随着媒人去提亲的。双方仅短短地见了下面,当时冯克人衣冠楚楚、满脸堆着笑容。见面时他骑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未离车踏,另一脚撑在地面。女方得悉冯克在公社工作,每月拿工资,人长得马马虎虎,大样看得过去,就满口答应了求亲。这块看见女方同意,冯克假托公社有事,脚一蹬,一声告辞绝尘而去。女方嫁到冯套,方知他脚有疾,也只好认命拉倒。
冯克对媳妇是知寒问暖,百般体恤,两口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小媳妇不太如意的是不好意思带夫君回娘家,夫君瘸腿的事能瞒一天就瞒一天吧。据老知青们讲,冯克夫妇结婚几年来,一直没有夫妻双双回过女方娘家。
9.庆“九大”,载歌载舞上扬州
小蔡来到苏家后个把月,适逢“九大”召开。小蔡的毛笔字写得呱呱叫,正好大显身手。我俩整天忙着写标语,做忠字牌。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全国城乡曾掀起过破四旧的高潮,各家各户封资修东西早已扫地出门,付之一炬。社员家堂屋中间大多置有老爷柜,原来上面供奉的福禄寿菩萨之类,现在换为伟大领袖的大画像,两旁对联清一色为: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
后来兴起做忠字牌,就是用木板做一个屏架,上面用油漆塗画着一幅图画:大海扬波的水平面上升起了一轮金光闪闪的红太阳,伟大领袖的袖珍相片就在太阳上面。“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副统帅的手书字体成扇形分列两旁。或者是另一幅木刻图画:一颗心型的红心,中间赫然写着一个“忠”字,红心上面是在延安时期伟大领袖著军装的侧面相,红心下面簇拥着七颗大葵花盘,再下面是一行当时每一天全国人民“早请示、晚汇报”时都要说的一句话:“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九大”召开的消息是当天晚上21:00通过广播传遍神州大地。那个年月电视还是个稀罕物。有线广播连着城乡千家万户。公社早就反复传达了上面的通知,要组织全体社员按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关“九大”开幕式的特别节目。我们和苏家的社员一齐在队里大场东边的牛棚里,收听的广播。牛棚里立柱上挂着一盏雪亮的桅灯,打足了气的火苗“嘶!嘶!” 地发响。当广播中传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持人齐越宏亮的声音,宣布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四下寂静的田野陡地一下欢腾起来,绝不亚于现在春晚的零点报时。爆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在苏家的牛棚里,小蔡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带头呼喊起口号:“热烈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胜利召开!”社员们跟着呼喊,因句子太长,口号声七零八落。我高举右拳,领头高呼:“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社员们也人人举着拳头跟着我喊了起来。口号一喊,群情激奋,桅灯照射下,人影不停地晃动,原来伏在地上细细嚼草的两头大水牛惊恐地站了起来,拖长声调“哞——!哞——!” 地叫个不停。
第二天,施桥公社在邗江中学操场上召开大会庆“九大”。社员们工也不用上了,个个穿得整整齐齐来参加大会,我们知青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个大串联。会议最后通知:后天,施桥公社将组织二千人载歌载舞进城庆“九大”。
到了进城的那天,寒流来袭,刮起了大风。寒风再大,用当时时髦的话来说,也挡不住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火一样的革命热情。扬六公路上,施桥公社革委会一杆大旗在前面开路,接着是社办厂的工人手持彩旗紧随其后。锣鼓队一路行进,一路敲打,鸣锣开道。施桥公社的九个大队社员代表依次紧随其后。耿管大队的社员代表排在了施桥、许方、汪家大队的后面,64届的老知青“大包头”迎着寒风手舞一杆红旗,器宇轩昂走在耿管大队队伍最前面。红旗后面约有百余名身穿花布袄的女青年,腰扎红绸排成方列,一边走,一边跳起了当时最流行的忠字舞。老知青“小李子”排在队伍中间。她边舞边亮开了嗓子唱了起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一人起头,众人相和,千人共唱一首忠字歌,载歌载舞,逶迤数千米往扬州城方向进发。
革命洪流滚滚向前,途中又不断有汤汪、城东、六圩公社的革命群众游行队伍融入进来。大家都在唱同一首歌,向着扬州城早已被红卫兵革命小将改名为革命造反楼的文昌楼挺进。
那一天,红旗猎猎舞东风,喇叭声声震天地,革命造反楼早己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
10.小毛桃,情谊深!
苏家队有两人参加了耿管大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男的是二七,女的是大翠。他俩合作演出的小歌剧《逛新城》,看后绝对会让你笑得要揉肚子。
“雪山升起了红太阳,拉萨城内闪金光……” 扮演《逛新城》中女儿的大翠,一声清脆的女高音揭开了歌剧的序幕。
紧接着出场的二七扮演《逛新城》中的父亲。他鼻子下面贴副八字黑胡,手持一柄长烟袋,迈着八字步,边走边唱道:“女儿在前面走哇,走的忙……”。
两人出场就让人忍俊不止。随着二人在台上边唱边转,大家谈笑声不绝于耳。
女:阿爸嗳!父:哎!女:快快走!父:哦!女:看看拉萨新面貌!
父:女儿呀!女:嗳!父:快快走!女:哦!父:看看拉萨新面貌!
女:快快走来,快快行呀。父:哦呀呀呀呀呀!
不少人笑得都喘不过气来。
大翠的父亲张友寿是耿管大队的大队会计。他早年参加了解放军。扬州解放时,他随大军南下,后被留在地方上工作。
张友寿娶了妻,就在苏家安了家。他们的老大、老二是一对双胞胎女儿,水灵灵的,人见人爱,长大后更是出类拔萃。做媒的将她俩一齐谈给了扬州市城东乡施井队的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男双胞胎。这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巧上加巧,天赐良缘。他们结婚后一年,大双小双先后养了一个小孩,前后相差一个月。
大翠是张友寿的三姑娘,和我同年。老四是个男孩,大名叫张少鹏,全村的人都叫他的小名:大龙。
大龙妈没过几年又为大龙添了少萍、少林、少兰、少华、少英,不多不少五个小弟妹。我下放到苏家生产队时,张友寿头发稀疏已经秃顶。耿管营的乡亲们爱和他开玩笑:“大会计,你歇歇忙。看你白天在大队里忙,夜里回家还要忙,头发忙得还剩几根了!” 此话一语双关。张友寿总是笑眯着双眼,摆摆手回答道:“不忙,不忙!”
有一条小河由北向南穿过苏家,大龙家就在河岸东边高坎上。当年,张友寿在家后河坎上种了几棵桃树。桃树没有嫁接,年年结的都是比乒乓球还小的毛桃。就是这些毛桃,在张家众小孩的眼里可都是堪比花果山上的仙果。
有一天的上午,生产队安排我在大龙家的猪圈挑猪灰。我往田里挑了几趟猪灰后,大龙让我坐在他家的小爬凳上休息。他跑到桃树下面,仰起头从桃树上众多小毛桃里,矮子里选将军,选摘了几颗较大的毛桃,递了给我。我把毛桃在自己的袖口上来回敞了几下,再用手抹去上面的细毛,直接放进口里“咕吱! 咕吱!” 吃起来。毛桃虽不甜,但脆崩崩,很有咬嚼,倒也爽口。
大龙看到我吃得很带劲,就笑着问我:“好吃吗?”
我吐出桃核,边用手抹嘴,边回答他道:“好吃!真好吃!”
当天中午,我吃完午饭,刚放下碗,大龙急匆匆地捧着一顶黄军帽,跑来找我。他将黄军帽往桌上一倒,哈呀!全是绿莹莹的毛桃。大龙对我说:“你说好吃,就多送点给你,慢慢吃!”
我望着桌上碧玉般的毛桃,不知说什么是好。毛桃虽小,情谊深!好你一个大龙!
作者方世岳 系扬州赴邗江插队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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