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年“深挖洞”(沈学印)
之所以想起这个题目,缘于这几年在晨练中经常从北山的沿河大道走过,总能看见几处敞口的山洞在山坡下裸露,既无遮挡,又无装饰,偶尔也有被几块蓝色或红色的瓦垄铁围在里边的时候,还有几回,山洞旁边竟搭建过一处临时的小木板房,像似要搞基建开工的样子,可没过多久,这些东西就都销声匿迹了……
看着风吹雨淋、整日裸露在外、几近被沙石掩埋的山洞,我想起了发生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全民深挖防空洞的“伟大壮举”。说起这个话题,现在的年青人肯定会把脑袋晃成拨浪鼓似的难以置信,甚至质疑:看过《地道战》《地雷战》中的民兵在地下钻来钻去的,就是靠着地道和地雷把小日本子赶跑的,但那还是电影里发生在大平原中的战斗故事,真要在山石裸露,森林密布的大山沟子里挖建防空洞,岂非天方夜谭吗?然而,这却是实实在在的事实,并活生生地发生我的涉世生活和深刻记忆中。
70年代初,由珍宝岛事件而引发的中苏关系正处于最紧张时期,已近80高龄的毛泽东,此时身体又欠佳,但他还是凭着清醒睿智的政治头脑,思接千载,高瞻远瞩,将其明朝谋臣朱升为朱元璋献策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改成“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作为国家的战略与对策。此言一出,举国上下一致行动,一场大规模的群众性深挖防空洞和大建防空壕的闹剧上演了。
那时,我刚被调到市政府行政处。接到“深挖洞”的指标后,领导就把这个任务摊派给我了。理由是年轻,体力强,政治可靠,家庭成分好。于是,我光荣地去了临时成立的市直机关人防工程施工第一线。当时要深挖的山洞就设在原市化建公司院里的山根下,每天出出进进的都必须经过堆满化工建材材料(如玻璃、石棉瓦、防火保温板等)的大院和库房(当时不少人还以为我又调进了计划经济正处热门的物资系统,好生羡慕)。在那个一切都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什么事都得讲家庭成分,政审过关,“红五类”优先,“地富反坏右”就得靠边了。深挖洞更是一项政治任务,上头领导重视,下面百姓关注,各个施工部门均按部队番号设置(有些地方还配备了工程师、爆破专家、财务、医生,有的还有后勤保障体系)。红头文件规定,凡挖山洞者,除工资保证外,每月还有补助和发放副食供应票的待遇(劳动保护用品是一应俱全的)。
也许是领导重视,把“深挖洞”纳入了日程。没过几天,就把我们的大队人马呼呼啦啦地拉到省城哈尔滨,用现在的话讲,参观学习,实地考察。在红太阳展览馆附近的一入口处,我们拾级而下,在整个地下看到的尽是一块块水泥拱板托着一处处冷森森的掩体,接逢处多是鼓起的一条条凸凹不平的水泥浆,水珠在滴滴答答地淌着。地下工程确实很浩大,多出的钢混结构的预制件全都裸露在外,从四壁的质地和洞顶的浇筑上看,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地下掩体、能适合未来的战争。后来才知道,我们看到的就是在全国人防工程也属赫赫有名的“7381”人防建筑。据说后来哈市的“地下商业街”都是在此雏形上发展起来的。由此看出,当年“深挖洞”的规模之大,人员之多,声势浩荡,如火如荼,真是一场气壮山河的人民战争,从中让全国人民受到了一次深刻的爱国主义教育,并彰显了中国人民最伟大的创造力。
我们那会儿的作业是三班倒,24小时不停工,歇人不歇机器(凿岩机)。主要作业进程是凿岩、掘进、爆破、排渣、模板支设、钢筋绑扎、混凝土浇筑、保湿养生等。我被分配的活儿是排渣,将洞内爆破后的碎岩石块用推车(后来山洞延长了,就用有轨道的翻斗车,也叫“轱辘马子”)运到外面。这种小车属矿山专用工具,车厢呈梯形状,前面有挡板,下面是铁轱辘,人一推就在轨道上向前滑行。排渣的作业区是个缓坡,在洞内是上坡,出了洞口是下坡,来往回都得使劲。有一回,由于下坡时未及时刹车,我们两个人跟翻斗车一起坠到四五米深的坡底下,险些出现事故。往回推的时侯,更得使足了劲,否则“轱辘马子”会下滑,也容易出事。一到雨天,作业区内一片滥泥,行走不便,推车更成了“泥人”,全是五花脸。那时什么事都讲进度,排渣必得当日清,否则影响掘进的速度。上班就像上战场,时间就是生命。“小车不倒只管推”,推的是士气,要的是干劲,表现的是风采。不管晴天雨天,外边作业一律穿着短裤,光着膀子,整个身上晒得雀紫鸾青,后背和肩膀三天两头就能揭下一层皮;最苦、最累、最危险的是在掌子面干活的,凿岩机一开,粉尘、灰尘、沙尘,对面不见人,山洞里潮湿阴暗是小事,经常伴有塌方。凿岩的还得负责爆破,尤其遇到“哑炮”时,那才叫危险。而那会儿作业,“哑炮”又经常有。你想想,洞里常年累月湿啦啦的,什么火药、雷管、导火线,能不潮湿吗?一次,爆破都过去半小时了,就差一炮没响,把个“安全员”和等候排渣的急坏了。情急之下,队长决定前去“排雷”,刚小心翼翼得到了洞口,只听里面“轰隆”一声,一股强大的烟尘巨浪把队长掀出了五六米远,待大家上前将他扶起时,只见他满脸烟尘,用手指着耳朵,意思是什么也听不见!又是一场化险为夷的险情!
有一次,一夜班凿岩手有事,队长命令我进去顶替。在一年长我多岁的老师傅指导下,我架起笨重的足有五六十公斤的凿岩机开始操作,尽管有老师傅在前面把持钻头,可我就是对不准洞眼,风钻也像不给力似的左右摇摆。有几次凿岩机竟沉重地砸在我的身上,那狼狈不堪的样子任何人都形容不出来。一个夜班下来,我的全身像散架似的,酸痛难耐,从头到脚都是一层粉尘,鼻子、嘴巴也灌满了粉尘。第二天就出现了胸闷、咳漱、流鼻涕的反应。后来才知道,干这个活很容易患上矽肺病。因为粉尘危害大,发病率极高。但那时能在山洞里钻上十多个小洞孔,也算让我这个全副武装的凿岩工过了一把名符其实的瘾。现在想想,还挺值得。
后来,我又多了一项任务——写黑板报,把当天的凿岩、进尺、排渣,工程进展及好人好事写在上面,也叫通报,实际就是给大伙鼓劲。那时候,山边子常有鞭炮声,一听就知道有地方又在开挖山洞了,要不就是那个山洞有了新进展。哪个单位的山洞每向里推进十米八米的,都得搞把仪式,燃放鞭炮,张灯结彩,人们在洞口前欢呼雀跃,狂喊乱叫,甚至拥抱,有时还把安全帽扔到了半空中,“毛主席万岁”喊得更是地动山摇!那年月,像我这样的无知青年,都那么狂热,富有激情,又都那么的“听话”,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总是坚决照办,无怨无悔。
那会儿搞“深挖洞”,是要用“忠不忠,看行动”来衡量的。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群众,是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挖防空洞就是在大打一场人民战争,不仅单位要挖,家家户户也得挖,有条件的挖大的,每条件的挖小的,大小结合,全面开花。就像当年那句震撼人心口号:“让苏修美帝及一切走狗,在我们面前发抖吧!”其豪言壮语,气冲霄汉!
有单位的必得建大型战备工程,就像我们市直机关那样——声势得大,深入人心,规模要广,如火如荼。老百姓就得在街道革委会的监督下,各自为战,以户为单位,在房前屋后挖建。有不少没地的,也得在自家的屋内“开肠破肚”,没有洞是不行的,街道那些戴红袖标的人老来检查。据说有户人家,因没钱买材料,不知在哪儿掏换来了一个大水缸,按在了家里的地下室。
“深挖洞”那几年,人们都掌握了一套常识,学会了“钻防空洞”。警报一响,就得迅速疏散,往山洞或地下室里跑。这种防空演习要求绝对严格。因它和政治立场及对敌斗争紧密挂钩,一旦上纲上线谁都害怕。刚开始时,也有不信邪的人违抗命令,结果被弄到小黑屋里关了“禁闭”。防空演习那会儿,也曾出过事。有个学校因学生在慌乱中一脚踏空,跌成重伤,有的还被踩伤了手脚。原来学校的洞口多是直上直下的,必须借助于扶梯,短时间让千八百号人都钻进地下,肯定会出事的!正像那时有个“支左”的解放军说的,如果这些也能防原子弹,防辐射冲击波,那小日本鬼子早就老老实实地投降了!
果然,时间一长,人们真都习惯了,思想也麻痹了。
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我们也都被奉命招回了原单位?
再后来,“深挖洞”的事就没人提了,要打仗的一说也没有了,“最高指示”就更被人们淡忘了!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再见到这些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物力的防空洞或地面掩体,几乎都被铲平或填埋了,有的用砖头水泥加固了,有的成了臭水沟或老鼠蚊蝇们的天堂。
如今,五十年快过去了,社会几经变革,历史多经沧桑,当初建造这些防空洞的知情者已经寥寥无几而被人们所遗忘,仅存者也在逐渐老去。我们今天回望这些,既是为了纪念那些受难的人们和他们的灵魂,也是为了找寻这场灾难的真相和原因,更有警示后人,防止类似灾难重演的意味,用列宁的话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用鲁迅的话说,我们是“为了忘却的纪念”!
作者简介
沈學印 筆名曉哂、雪垠、慎重、繼續彈等,網名逍遙劍客哂。
曾供職於電視媒體,記者、編導、製片人,50年代初期生於祖國北方,長在雪鄉林區,先做學生讀書、當過下鄉知青(1968年6月在黑龍江邊的黑龍江省西克林國營農場當知青三年多,1971年調回市裡)。返城後學過烹飪專業、搞過美術創作、進過政府機關,最後選擇新聞媒體一幹30年,直至2011年退休。
業餘時間喜歡收藏、旅遊、偏愛書畫,也寫點東西。迄今已有3000餘篇(首)文學作品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星星》、《中國文藝》、《世界文藝》、《中國鐵路文學》、《作家報》、《大森林文學》、《黑龍江作家》、《黑龍江日報》、《伊春日報》等百餘家報紙、雜誌和《新加坡文藝》、新加坡《錫山文藝》、香港《中國文學》、台灣《葡萄園》、美國《新大陸》詩刊等發表;出版文學著作20餘部、編輯文集10餘部;榮獲各類國家和省級文學獎項30餘次。
係中國散文詩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國際文學藝術家協會會員、中國林業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生態文學藝術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毛澤東詩詞研究會常務理事、伊春市作家協會名譽副主席,多家民刊名譽顧問、主編等;曾創辦主編《江海文藝•東北版》、《岷州文學•綠色風》、《雅海文學•綜合版》等近10年,出版民刊60餘期。現為《烏蘇里江•綠色風》雜誌社總編輯、《知青文学专号》編輯部主編。
感 谢 苦 难 ——黑龙江省西克林国营农场知青生活回首(沈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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