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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广场(辛一)

知青情缘 2024-02-02



我与广场


作者:辛一



语音:刚哥

                  


(一)


   大概在我八岁那年,父亲把我从贫瘠的苏北老家带到了他认为是天堂的上海。


   私塾毕业的父亲在老家受到乡邻极大的尊重,老老少少都尊他一声xudia。


   我家兄弟姐妹八人,大姐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因肺结核(老家称为肺痨,囿于医疗水平,属绝症)去世。我大哥背米去东台求学,全家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大哥很争气,像中秀才一样考上了苏州工业学校(苏州大学苏州工学院的前身),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也算是“十年寒窗苦,一朝及第天下知”,录取的名单上了当时的《南京日报》;我二姐上了东台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了吃皇粮的教师,我三姐也是教书的,鞠躬尽瘁,退休前夕倒在了老家中学的讲台上;我四姐嫁到盐城,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好人家;在我尚在襁褓中时,已被父亲安置到了上海,未雨绸缪,用心良苦……


   父亲处心积虑煞费苦心地谋划安排归根结底缘于一个“穷字”……这大概要追溯到2000多年前的汉朝,当时江南农业技术粗放,饥荒频繁,民众不得不时常到江对面(江北)蹭饭,那时的江南吴民性格尚武急躁,又穷困可怜,被善邻江北称之为“呰窳”zi yu(意为懒惰,得过且过之徒)……


   时过境迁至明清时代,苏南人终于在家门口盼来了苏北的滚滚逃荒大军,成功翻盘雪耻,并顺手奉还了“呰窳”一词。江北经济社会全面衰退的惨烈局面始于明清两代的统治者,为保京都,黄河改道。史载:(河水)南攻不过溺民田耳,是逼之南之祸小而北决之患深……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皇权高于一切。面对涛涛黄水,昔日江北的河道密布,舟辑穿梭,画舫毕集,商贾云集,经济富庶的景象瞬间化为乌有,成为黄泛区的江北哀鸿遍野饿殍遍地……面对厄运能就地“咸鱼翻身”终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则选择了离开,自然我父亲也选择了后者。


   皇恩浩荡,岁月迢迢。滋润的苏南人性格属于“婉约派”,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苏北人性格属“豪放派”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笆,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二)


   时至今日,苏北人分别称自己的男人和女人为“男将”和“女将”,民风剽悍可见一斑。苏北人吵架扯起嗓门,吵得惊天动地,酣畅琳漓,苏南人吓得捂着耳朵说:哈撒人哈撒人(吓死人)……


   老辈人说,饥荒之年,江北人逃难如蝗虫一般涌入上海,头上还有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我上海有个九十多岁的姑妈每谈及此仍记忆犹新唏嘘不已……江北人到上海挑河泥做苦力,走街串巷收破烂……用草席就地一卷,这种叫“卷地龙”的房子,在旧上海南市区比比皆是……


   他们吃苦耐劳坚韧不拔,不惜力气,为生存苦苦挣扎……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溶入了苏北人太多的血汗和泪水,他们用自已的苦难和卑微的生命垒起了城市的金字大厦。


   上海人瞧不起他们,一提到江北人,便充满了极度的卑睨和蔑视,他们自己对祖籍也讳莫如深羞于启齿……


  当我弟弟出生后,我去上海进入了倒计时。终于有一天,我父亲拉着我去老家的水码头乘船去上海,我母亲一言不发泣不成声,我大姐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到上海要听话不能蛮,不能像在家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她塞给我一个装满花生蚕豆瓜子的枕头包,说:你把里面的东西吃完就可以回来了……这些东西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心里便有些高兴,我打小就挺傻的。


   我大姐在我去上海第二年就过世了,她终生未嫁,她把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了和她同样苦命的兄弟……


   坐小火轮到高港換大轮船,第二天中午到上海,一路上,父亲默默地抽烟,表情凝固而庄重,他在完成一件使命。


   到上海的当天下午,他便把我领到离家不远的人民广场,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问我:记住路了吗?你以后没事就到这里玩,家里地方小……不许蛮,千万不许蛮……言毕他用眼光逡巡着空旷的广场,仿佛把我托付给了广场,他大概预感到眼前的广场将是他儿子在举目无亲的上海唯一的庇护所和避风港……


   我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他看看我没出声,当天夜里他回苏北了,毅然而绝然,从此音讯全无……


   十几年后,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从兰州辗转找回老家。他老了,时光擀平了父亲的严厉,时光在父亲脸上刻下了和蔼,时光让父亲的脊背变弯,时光消弥了所有的恩怨……我望着岁月在父亲脸上的沧桑杰作,望着记录父亲人生旅途的苍苍白发,我突然读懂了父亲……


(三)


   父亲走后,我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父亲原以为把我送到上海,便是把我送上了幸福生话的直通道,进可读书谋前程,退则衣食无忧。不久,三年自然灾害,我孤身一人在街道食堂吃饭,乡下孩子饭量大又恰逢长身体,每次吃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定量供应,吃跟没吃一样,经常饿得像狼一样两眼发绿……


   先后转碾了两座小学后,我被转到位于西藏中路延安东路西北角的“印工子弟小学”,弄堂房子,因是石库门建筑,倒也整齐。马路南面是大世界,西面便是人民广场……


   冥冥中,我与广场如影随行。


   人民广场的前身是上海跑马厅。英国人霍格在清王朝的默许下跑马圈地,低价强征农田466亩,建成号称远东第一的上海跑马厅。解放后改为人民广场,跑马大楼改为市图书馆,看台改为体育馆,昔日赌窟变成上海人民文化和娱乐的场所。


   上世纪五十年代,人民广场也叫人民大道,铺着清一色的柏油马路却严禁机动车入内,一排排高大的须弥座整齐而颇具气势。广场的北面原是主席台,是游行集会的场所,能容纳十几万人;从广场抬头向北看,能见到国际饭店顶层的霓虹灯不停闪烁着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标语;广场的四周有小树林,夏天,华灯初上,广场成了市民消暑纳凉的好去处;广场的西边是体育馆,时有体育比赛,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宽敞的广场成了居住在逼仄弄堂里孩子们的乐园,有学自行车的、疯跑的、滚铁环,打弹子、跳皮筋跳方格,追逐打闹肆无忌惮……每天放学后,一群群学生蜂涌而至,在广场中心放两个书包为球门,便可捉对厮杀踢野球……也引起许多业余体校的教练在此选“苗子”,多次被光顾后,我便主动地告诉他们:我脚脖子粗跑不快,便省却了让我原地跳加速跑变向跑等麻烦。


   广场还有一些小商贩,除了卖棒冰汽水外,还有推着驮着玻璃柜卖“盐津花菜”的小贩,大概是一种野生的类如蕨莱的东西,玻璃柜里放着一排装有各种调料的瓶子,小贩们夸张如杂耍一般向碟子里挥洒,上下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每当我想家了,憋屈了,我便来此坐在草坪上,想家乡,想亲人,想我幸福的童年……想得我泪流满面,一番渲泄,心灵得以平复和松爽。


   上海是一座奢华而冷漠的城市,宽敞的广场却给了无数在这都市里迷惘无助和失落的孩子以精神的安抚和慰籍,帮助他们度过那孤寂苦涩的岁月……



(四)


   广场东北角的人民公园比现在大多了,沿西藏路到南京路左拐成L字型橱窗是公园的围墙。公园门票是五分钱的圆形绿塑料币,投进玻璃柜里发出的叮咚声清脆悦耳……公园里长椅排排,假山座座,湖水清洌,荷花俏丽,春夏两季百花争艳香气袭人……夏天的游泳池人满为患,进入泳池,必先涉过消毒的水道,在泳池里一番扑腾便抖去一身的酷暑炎热,泳毕滴眼药水淋浴后方许离去……


   闹市里的一方泳池给一代人留下多少温馨的回忆。


   公园里长年驻扎着一个超大型的蒙古包,那里是“蔡少武飞车杂技团”表演飞车的地方,蔡少武领着家人身披彩服手擎红旗,先是自行车摩托车,压轴的是蔡少武驾驶轿车,在椭圆形的桶壁上表演飞车走壁,引起观众席阵阵尖叫和喝彩……


   如今公园依旧,斯人已去……


   人民广场承载了几代人的回忆,镌刻了岁月的流逝,沉淀了多少关于命运的悲欢离合……


   多少游子归来,伫足广场,思绪翻飞,五味杂陈……


   昔日青葱少年,归来已是须发皆白……


   百年剩此肉皮囊,历经艰辛困苦场,六十年流年似水,万千恩怨已灰。


   每天清晨,我都去广场晨练,看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傍晚看夕阳西下夜幕重落……


   岁月辗转成歌,时光流逝如梦……


   我与广场有一份心灵契约,天老地荒,相依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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